低纬海域,常年无眠。
数千岛礁绵延上千米,遍布二十多万平方千米面积,迤逦风光无限。谁曾想,很多年前这里竟是无边原木铺成的森林,而非现在蔚蓝清澈的珊瑚海。
沧海桑田,似乎是个转瞬的梦境。
半醒间,身边有个人用缱绻的声音告诉她:“到了。”
这样好的天气,让人太有安全感。海上风平浪静,退潮后,许多岛礁露出水面,壮美到令人窒息。如同点点繁星,巧夺天工,这游船穿梭其间,停靠近上次的白色沙滩。
如此近距离看到小礁石,星罗棋布,环着岛屿成为一道天然屏障,美到让人喘不过来气。
“很难让人相信,离澳洲大陆并不远的胜地,竟没被开发出来。”下了船,蔚溪井摘下墨镜,站在阿典旁边遥望,“商人的嗅觉告诉我这不真实。”
阿典有些得意,“是吧?这儿简直就是文明夹缝里的奇迹。”
不远处,几个农民从山上下来,跨过木桥,瞅见了陌生人,用口音奇怪的英语询问他们。阿典回问:“请问,这儿有间民宿吗?”
确实存在着一间民宿,这大概是全岛唯一一家。从外面看很古旧,英伦复古风的小房子。里面也破破的,有个女人躺在柜台内的藤椅上看书,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
不为住宿,两人只是短暂停留——目前是想看能不能弄到车。要去岛北看日落,得绕上大半个岛屿。
“喏,只有这家伙了。”女主人指着院子里一辆陈旧破烂的车,“要吗?”
一路,行进得很艰难,很艰难。在蜿蜒的山路上下起伏,慢就不说了,行到一半还坏掉。
蔚溪井下车去看情况。现在是黄昏,进退两难。看这车的糟糕情况似乎一时处理不好,是该试着解决一下问题,还是掉头回店里呢?
黄昏越来越浓。
计划被搞砸了。阿典郁闷地靠着车门发呆,眼看着天色悄无声息黯淡于地平线。
不过——
诶?瞧不到岛北最美角度的日落,这里……似乎也不错?
“行吗?”她扭头问蔚溪井。后者站直身,摇头。
“那停下吧。”
“嗯?”
她招手让他过去,指着下面,“你看。”
那海岸边,海水形成弯曲的线条侵袭着细沙的滩。水上,落日余晖从天边远远铺来,越近就越黯淡,黯淡处又闪烁着钻石般剔透的小亮芒,暧昧不清。一切都美得刚好,像朵朵惊喜的花在海上层层盛开。
两人干脆就靠着车欣赏起海景来。
不过,天也是真的迅速黑了。“我们要在这里吹整晚海风吗?”蔚溪井的问题有待思考。
有机械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两人齐看过去,只见一辆拖拉机从黑暗中驶出,停在他们前方,上面走下来一个大叔,瞅了瞅他们身旁的车子,“坏掉啦?”
终于看到个人影,阿典赶快点头。
“你们要开这车去哪儿?”大叔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外来人,摘下草帽,靠近坏掉的车。
“岛北。”
“那可不行啦!这里去北边还有段距离呢,怎么也得白天上路。”
阿典:“啊?”
“是啊。”大叔摘下草帽,扇了扇炎热的风,略微考虑,“今晚先住我家吧。”
“您家就在附近吗?”阿典有些惊喜。
“那儿就是。”大叔指向他们身后的半坡,一排平房。
在岛上过夜,真是奇妙——准确说是在陌生岛民家里。阿典早就看到这座岛上种植有水稻,无边稻浪延伸在淡水湖的周围,看起来很金色,很优美,没想到现在这些金色已经变为了食物摆在桌上。
这家里人不少,好几个孩子。孩子们黝黑的皮肤是低纬长大的证明,虽然听不太懂阿典说的话,但热情的笑声没有隔阂。
有一点奇怪的是:问这家人关于上个月风暴的事,竟全然不知。大叔还表示,附近海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过风暴,顶多下雨,天气总体算好。
难道那夜他们睡太安详了,压根没注意海上的事?
虽然疑惑,阿典却不想过度回忆那时的事,就没有追问了。
晚饭过后,大叔带着孩子们去近海处捞鱼,屋子里寂寥下来,阿典便和蔚溪井上了屋顶,斜躺在那里看星空。
海潮声此起彼伏。屋子后面森林的香气萌发飞扬。
蔚溪井双手枕在脑后,“是从小就很喜欢海吗?”
阿典把下巴搁到膝盖上,眺望不远的海岸,“嗯。在船上的时候,我能够就这样望一整天。”
“偶尔看看或许很壮美,要是天天这样看,久了不会厌倦?”
“别人会的。”
“你不会?怎么望,都是那样的海映着天吧。”
“不见得是海映着天,”她明艳一笑,眼里有些狡黠,“说不定是天映着海。有时候,海洋比天空还辽阔。”
“再说,别人眼里海是一成不变的蓝色,在我这儿不一样,每天,每个黎明每个黄昏,每个艳阳天阴雨天,都有独特的样子,任何时段都散发不同的美。我看的也不仅仅是海,还有海水上的天,天里面的云,云下端的岛、岸、船、灯塔……以及,这世间关于海发生的许许多多故事。”
他侧撑着头望她的脸,一动不动听她说完。
好一会儿,阿典察觉到他还在盯着自己,便收回看向远方的视线。
“老盯着我干什么?”
“你总看海,那我只能看你了。”
她抑住嘴角弧度,也躺下来,盯着漫天繁星,“情话真是心动啊。”
“难道不是人更心动吗?”
“真是够了。”
下面传来孩子们的呼喊,打破静谧。从屋顶望下去,几个小孩跟在大叔身后,冲这里挥手:“嘿,你们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进森林?”
森林?
入了黑暗的林,视野本是一片漆黑,可跟着大叔往山上走了段路树木就稀疏些了。月色倾洒下来,细密的荧光充盈视野。
大叔说:这座岛上的最美三景,就是日落、荧光珊瑚海和萤火虫森林。没赶上岛北的日落,自然也就见不到那边夜海散发荧光的浮游生物了,倒是可以瞧瞧这萤火森林?
“前段时间一直下雨,你们来这儿正好碰上雨停了,这雨后啊,萤火虫最多了!”大叔说着,打算捉些萤火虫回去给孩子们玩。
孩子们却叫嚷着不要捉,让它们就自由地留在这片森林里。
难以相信眼前的人间仙境。
白天的热气退却,漫天流萤从树的上端钻出来,享受清凉夏夜,它们连接成丝丝缕缕的“银河”,围绕身边。浅黄色的,美丽的,翩翩飞舞的。
阿典伸手,拉了蔚溪井过来。
“看,像不像电影里那么神奇?”她把手指进荧光里。
多美啊,绝非都市的水泥森林能相比,假如世上真有童话空间,那么必是此地。
“该不会太喜欢这里,就不想走了?”蔚溪井把目光从她漂亮的手上撤回来,借月色辨认出她侧脸。
没回复。
他故意追问:“不会吧?”
“假若是呢?”
那提出来这里的他,就太蠢了。他不上钩:“你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没回应,阿典就占了下风,只好卖他个便宜:“是啊,美的不是景,是有人陪看景。假如只我一人,有什么意思?”
他满意地勾过她脖子,继续往里走。大叔喊着该回去了,阿典还意犹未尽,“我还没看够……”
蔚溪井提醒:“错过了日落,不要再错过日出了。明天得早起,别忘了下午返程。”
下山的时候,路线改了,原来那条小径不适合下去,大叔预备带着孩子和他们荡藤条过对岸。
孩子们动作敏捷,毫不费力,阿典却畏缩在后了。下面有小溪流,月色落在上面,并不透彻,看起来不浅。要是不小心踩着水,鞋子裙角都得湿了。再说,现在对靠近水有点敏感。
这,能行吗?
“过来。”蔚溪井一手握在藤条上,食指朝她勾了勾,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
她磨蹭着走过去,迟疑地盯着那只手。能相信吗?
电流窜过后,被他拥紧,她左手使不上力气,只能用右手抱紧他。好听的嗓音从胸腔漫来:“抓好了。”
当然,能相信了。
——抓好了。
——拉紧我。
——握紧我。
这样的话,一定出现过几次。她记得,每一次都记得,她抓好了。
暗夜,虽看不到,但能想象到,不远处珊瑚海里的荧光也在散发如何奇妙的颜色。它们全都簇拥在这隐世天地里,记录弥足珍贵的时间刻度。闭眼,感受着一条弧度划过水面的雾气,荡向未知的岸,夜逝了。
天刚蒙蒙亮,热心大叔把人送到了岛北。
仰头,多云的天空真让人担心这会是个阴雨天。云层那么厚,如沾满水的棉花,沉沉积压在万里阴空,太过沉重。
很快,担心多余了。看来奇景不太会辜负有心人。
两人躺在沙滩上,背靠着礁石遥望那云破日出时,万物都已笼罩在绮丽光景中了。
身下是心的秘境。
身旁是心上的人。
“蔚溪井。”好像第一次喊他名字。
“嗯。”
阿典顿了顿,“我相信你。”——觉得没头没尾冒出这四个字很奇怪,又补充解释,“永远二字,大概有种神奇魅力。虽然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存在,此刻就是会联想到。”
他也突兀道了四个字:“真羡慕你。”
“什么意思?”
“我相信你,一定是说的人比听的人更感动。”
阿典嗤笑,未置可否。
绮丽的金色光辉铺在衣裙上、睫毛上,人也不自觉变得柔和。她想起一些事,阖上湿润的眼,“出事那夜……为什么要到下层甲板来?为什么一直拖着累赘游向岸,明明……万一……”
明明。万一。
在岸上,回头看他消失不见时,那种巨大的冲击感简直击得她溃不成军。根本无法想象,如果真出事了……
“我觉得不需要说明,哪怕是陌生人,也不至于白白放弃一条命。”他手臂一抬,阿典的头即贴上了他胸口,“再说了,当时看你那么自责,我可舍不得不做救赎。”
那个眼神薄如蝉翼,那么脆弱,看着他,他无法悄然忘怀。
“是,我不想死。”
否则,一个人漫长年华的孤寂都是浪费,她还没有得到……
他用轻松的语调说:“我知道。知道你在期待一盒酒心巧克力。害怕蛀牙所以从不吃甜食的理由,说不过去。”
似乎很突兀,却有迹可寻。
是啊。
以前是渴望温暖,又抗拒温暖的。觉得,就好像冬日慵懒的午后,温暖的感觉永远让人昏昏欲睡,而不是清醒。
可谁能否认,昏昏欲睡的感觉很好呢?
“蔚溪井。”万束霞光,穿过两人脸的距离。她又喊了他的名字,“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