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三百号人没上船,多是船员。此刻,在船尾高处,背对喧哗人群的那一侧,阿典艰难扑向挂在船舷边的女人,粗鲁的中年男人横挡了过来,狠狠推开她。
男人在同女人争执,为了件救生衣。女人被推翻出去了,命悬一线,惊恐地呼喊着。
“把救生衣给我,老子就送你一命!”男人抓狂地警告,说着就要去夺那半挂在女人身上的救生衣,女人反抗,他就预备把脚踩到她手上去。
阿典扑过去阻止,男人却愈发怒了:“你是谁?滚开!”
他顺手把她拂到地上。
阿典手臂的伤口被撞得生疼,那人还不解气,又抓住她头发往旁边一甩,她的后脑便磕到了栏杆,发出闷响。男人继续和那女人纠缠。阿典不肯撒手,虚弱地匍匐过去,扯住男人的脚踝。
总算拖倒了他。
女人快支撑不住了,就要掉下去,阿典拼命拉住她的手,呼救声是那么渺小,根本没人能听见。
伤口被扯伤了,好疼。
像要晕过去了似的,那种撕裂般的痛楚在伤处发酵,她的泪不住流。
男人被彻底激怒,冲过来不顾一切抢女人身上的救生衣,还把脚踩在了阿典手腕上。
碾压,用力。
“啊!啊!”阿典疼得直发抖,脸色煞白,满头冷汗。暗处没有光,没有人,只有闪电在夜空,照亮她绝望的眼。
倏尔。
一个人影疾速扑向了边缘,抓住女人。
阿典松了口气,躺倒在旁。中年男人满眼血丝,挥舞拳头冲了过去,“那救生衣是我的!谁也别想跟我抢!”
他一脚踢开阿典,顺手捡起个酒瓶往蔚溪井砸去。
但酒瓶只是“啪”地砸到了横挡过来的手上,恰恰又是那手腕处!瞬间,阿典感受到骨头碎裂的巨痛,再然后,就没知觉了。
蔚溪井眼神无澜,雨小了,飘摇的雨丝扑到他眼里。
没有放掉手中的人。
把人拽了上来。
阿典已半晕在地,额头红肿,手背给玻璃渣划伤了,那么漂亮的手指渗出丝丝血迹,连带着肩膀、额头、先前的枪伤,疼得无以复加。
一拳砸到了男人脸上!又一拳。踢过去,踩倒。
蔚溪井俯身扶起阿典。他呼吸很急促。湿答答的雨水浸在阿典脸上,拍了拍她脸颊,呼喊,都没有反应。
近旁,有个穿着救生衣走失的小孩路过,往人影光亮处跑去。见此情景,那中年男人马上爬起来追了上去。
周围安静了。
蔚溪井抱起阿典,迅速回到先前的地方,将她放在伞下,轻拍脸颊,“醒醒,能听到我说话吗?”
浑身是伤,惨不忍睹。“嗯……”
不能等了。他闭了闭眼,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走。”
“不,我要等到最后。”阿典忍着伤痛说。
俯瞰下面,茫茫海面停着几十只船,上面都坐满了人,随着大浪起伏颠簸。救生艇是足够的,甚至富余,但救生衣明显不够。
“你快走!你早该下去的……”她痛苦地仰视他,泪流不停,“我只是自己……我只是……”
停住。
从他毫无波澜的眼底,看到了让她哑言的情绪,那么那么冷静,那么那么笃定。她竟无法说下去。
默然相对。
啊!
那个老人!怎么会在那里?阿典被惊吓到了,定睛细看,穿着薄衣衫的老人坐在高处,身后的硬板正好抵住后背,使他不至于栽到海里。他一副安然无恙的样子,怀里抱着一些画和笔。
“老先生……”阿典费力地撑起身子,晃得站不稳,蔚溪井赶快扶住她。
老人听见声音,低头,伸手擦了擦眼镜上的雨水,看见是她。
“您在那里干什么?你早该上救生艇!”她沙哑着嗓音喊。
“别管我啦。”
“现在先下来吧……这船很快就要沉了……”她又惊又急,头晕目眩,老人就是纹丝不动。
一个大浪晃动,蔚溪井拦住她:“你要过去?”
老人若无其事状,浅蓝色的瞳仁里倒映了波涛汹涌的大海,却静得异常,白色胡须蠕动了一下,用叹息般的语气道:“别过来了,你走吧。”
他的身躯在风浪的弧度中摇曳,像醉了酒,断断续续自语:“我年岁已大,浑身是病,这是个结束的好机会……我没法常年游荡船上了。我和一个人在船上相识,在船上分离,这份遗憾承载了几十年,该有个结局。”
阿典愣住。
不远处,船员们呼喊不停,让他们迅速过去。
老人说:“祝你好运。如果有……”
一个巨浪扑过来,天旋地转!
闭眼。睁眼。
老人、音响都没了。
短短十来米,长得像一生。阿典被蔚溪井揽着,用沉重的步伐向前,感受着一路强烈的颠簸,艰难,缓慢。
现在水面上只有船的极小部分,他们明明在往高层甲板走,却是水平线直行。船遮蔽风浪的能力和平衡能力都没了,残躯败体弱不禁风,像那些救生艇一样渺小。
除了剩下十来个人,几乎所有人都被安顿,救生艇还绰绰有余。
可就在下船位置附近,一个前所未有的恶浪扑来,翻过船尾,水过之后,脚边传来碎裂声,露出水面的船身裂开,被分成了几块!
“小心!”
蔚溪井拉回她,两人并退在其中一小块船体上,再看前方,好几个水手翻身落海,在挣扎着爬上救生艇。
而这波浪潮,远还没结束,刚才只是个阶段的开始。
雨不算大,是风大。接连几个冲击,许多船只都被打翻,人们从船上掉了下来,零星漂浮在海上,远远相隔。
孩子哭喊着,大人尖叫着,电光闪个不停……雷声已足以将人吓晕,而那种茫茫大海上的无依感、畏惧感,更是让人对自然绝望。
“轰!轰!”
巨雷甚至掩盖了哭喊声。遍布海面的狼狈惨景,仅在闪电出现时才能被看清。
现在最可怕的是,两人所处的这块单薄船体。
离群体越来越远。
这船体只剩下三面甲板,两米高。当风浪袭来时,特殊的形状导致它像风筝似的轻易被风控制,顺着浪的方向不断推行!
短短时间,阿典已看不到先前的船体残骸了。本想呼喊,可这天地吞没了她的声音。
人们在远处挣扎。
救生衣的颜色越来越淡。
过了会儿,两人几乎被推出一海里远,无从抗拒。浪潮越来越猛,是间歇的,有时候浪打下去后,她能听到蔚溪井在身旁的喊声:“抓紧我!”
这简直像噩梦。没有陆地,甚至任何礁石都瞧不见。哪怕有个海湾也好,至少可供躲避风浪,但没有。
这狂暴的大海,这单薄的残骸。
那轰鸣的雷天,那泯没的叫喊。
错综复杂的情绪,在脑海里肆无忌惮蔓延。阿典感受到一种更为汹涌的浪潮,从灵魂某个地方迸发,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翻江倒海,倾出所有压于心底的尘埃。
当最为凶猛的一个浪打来时,她手上一松,和蔚溪井分开了。
刹那,心沉到底。
翻入水里。她多想喊他的名字,可浪花淹没了她,只在入水前看到闪电光下的身影,就在身旁……
南纬十七度,本不冰冷的海水,风暴之夜也有了凉意。
珊瑚海啊,世上最大的海,世上最深的海。像它还有个鲨鱼海的名字一样,美丽的东西总是危险的。
阿典从没想过,海洋有一天会带给她这样窒息的恐惧。生命在遭遇此种境地时,往往会本能生出挣扎心理,她本不例外,不是没体验过落入海水的感觉,可这次却觉得没救了。
就算划动手臂,海水的重量也似千匹马,反方向拉拽着她。
又因浑身伤痛,而不知所措。
她太无力,太无助了。她知道自己在下沉,失去重心的感觉几乎等于即刻死亡的可怕。
海上还在放肆着风暴,滔天大浪被强劲风势恣意控制,在这远离澳洲大陆的海上席卷一切,不至于摧毁什么,但绝对能颠簸所有。阿典想,她现在是在哪儿呢?是马上就要死了吗?
明明不久前还在慌张挣扎,希望上苍逆转结局,此刻已坠入深渊。
海水味儿充斥鼻间,耳朵里生出了轰鸣,她心乱如麻。即便这时候,还是能辨认出身旁袭来的力量,这力量把海水轻轻划开,并越靠越近……
她用力屏住呼吸,撑到肺都要撕裂似的,难受不已。
快撑不下去了。
该怎么办?怎么办?
就是在这临死关头,心竟然安静下来。她想起了,一双刻在墓碑上的遥远眼神,一个爬上船舷的小女孩风中飘摇的目光,想起了老人说过的话,浑身发麻得难受。
不知这是怎样一种孤零零的绝望,在这上万英尺深的海洋里,又渐渐衍生出一种希望。
好想流泪。是不是,这一秒才恍然意识到,也许——
母亲墓碑照片上的目光,十多年来,从不是警告?是不是她在漫长时光中太过于自我保护,才把人生弄得那么糟?才会这样遗憾地面对死去?
逃避是没用的,除非能一直逃避。
离开也没用的,除非能不断离开。
阿典,你到底想要什么?
力将竭时,她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想靠自己努力去浮起,向上浮起……
不知是不是幻觉,身体终于有了上浮感。她不敢多想,掌心向上,迅速在身下划动海水!
瞬息之间,那只手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