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黑色衣裙飘于水上,身躯静卧水中,靠着墙动也不动。
阿典长发湿透,不知是被雨水淋湿的还是海水浸湿的,披散在脸上,而脸侧在一旁。
蔚溪井从水里走过去,蹲下。
伸手扳过她惨白的脸。她半垂着眸,视线下落,没有神采,眼底潜伏着死水般的冷寂,躲在这里浑身冰凉。
他松了口气。
低头,长指穿过发间,雨水便顺着额角淌了下来,砸在水上面,泛起海水味儿。
“走吧?”他轻声问。
“你走吧。”阿典声音沙哑,自始至终没有抬眼。明明附带哭腔,脸上却没任何表情。
“为什么?”他伸手擦掉她眼角的泪,只问了这三个字。
整个世界那么喧嚷,又那么安静。数层甲板上的喧哗,好像忽然间远去了,这里静到只剩海水蔓延的声音。空气里漂浮着泪一般咸的海水味。
他没有催促,静等她说话。
阿典的泪不断滑落:“你不知道吗?我才是罪魁祸首。如果从上船最开始发现不对劲,就阻止一切,今晚的事不会发生。如果我早去弄清楚了,早了解了……”
“这和你没关系。”
“不!”阿典终于抬头看他,眼含泪光,“我是最早觉察的人,为什么我却没成为阻止的人?灾难本不该发生的……不该的……不该的……”
就是这一眼,她的眼神薄如蝉翼,那么脆弱,看着他,他的心悄然塌陷了一块。
他怔了怔,垂眸,“如果你没帮上忙,现在船头已经死去部分人了。”
说完,自顾自坐下,像她那样背靠墙壁,躺入水里。
“你做什么?”阿典艰难地扭过头。
“不走是吗?”
“……”
“殉情。”他闭眼,头靠着墙。
看到满室上升的海水水位,阿典面色冰冷,狠狠盯着他。
“不走,那就一起死吧。”他视若无睹。被雨水淌透的脸上,瘦削的眉骨,流畅的线条,隐现着波澜不惊的情绪。阿典就这么瞪着他,他也安静地看着她,半分钟后,阿典终于站起身。
蔚溪井赶紧扶起她。
她在水里淌太久了,浑身麻木,起身就双腿发软,瘫倒时被他揽住了:“等等。”
他顺手打开衣柜,拿出外套给她披上,就抱起她出去了。
廊道里的水淹太高,原来的路根本上去不了,他调头往一条狭窄的过道赶去。谁知拐角处突然震出一声枪响!
冷冽的枪响。
是船长。
浑身是血的船长从楼梯上踉跄跌下来,愤怒地举枪辱骂着,双腿划过海水逼近,手里的枪支肆意发射,朝着他们两人一连击了几枪!
子弹擦过两人附近,显得很仓促拙劣,栽到了墙上、柱子上。
阿典滑了下来,随蔚溪井一起匆忙回避。船长在后叫嚣着追赶,几度摔倒在水里,又爬起来逐上他们。绕过了廊道,在一处视线死角,蔚溪井拉阿典侧身贴紧墙壁。
静了,无声。
阿典不敢松懈,屏息。
船长在上面怒骂着扫视,乱打乱砸东西,往下开了几枪后,就调头跑了。
“这里,从这里过去。”蔚溪井沉声,警惕地拉过阿典。阿典却杵在原地不动了,放开他的手,怅然若失:“不。我要回去。”
他停下,盯着她。
“刚刚,我看到还有个孩子藏在门后面。”她说这话时,眼里布满哀感。
海水“哗哗”流淌蔓延。短暂沉默后,他果断牵过她的手,往上一步步走回。越逼近上层,越能听到孩子的抽泣声,循那声音过去,果见一小女孩蹲在门背后,从门缝里睁着孤独惊恐的泪眼。
阿典推开门,试图去拉小孩出来。
蔚溪井拦回她,“等着。”
他走了过去,蹲下身,抱起湿漉漉的小女孩。刹时,船长又出现了,在过道尽头,凶神恶煞地叫嚷着狂奔过来,一枪击向这里!
“砰!”
闪开,又是一声,“砰!”
杵在蔚溪井后面的阿典惊慌失措,不知怎么办才好,迅速拉回他,躲避之间,手臂被子弹擦伤了。
她瘫倒在水里。
蔚溪井抬头。
像被剪辑过的破碎影片——墙上坏掉的灯发出“嗞嗞”电流声,船长踏过污水,暗光忽现在满脸的血迹上,宛如嗜血魔鬼,用最后的力量袭击而来!耳里静了。远处,无论是那些云层间的雷鸣、甲板上的呼喊、踩踏声,还是游丝般的哭声、风声、海水撞击声……都消失不见。
偏转目光。横亘前方的闸门高高挂在半空。
三、二、一。
伸手,按下开关。
闸门轰然落下,溅起巨大水花!血水混杂其中……
船舷边,人已渐少。
人们早乱套了,可露天甲板上的音响依旧顽固:明明在乘客们的挤踩中脏污不堪,还苟延残喘哼着美妙乐曲,若仔细辨认,可知是钢琴曲《The Day After……》。安静的金色音符像气泡般从人海里窜出来,趔趔趄趄跌到意识清醒的人耳里。对比现场千差百错的意外,是那样悲壮又讽刺。
穿过人群,蔚溪井匆匆把阿典放下,让她背靠船舷栏杆。
他扳过她左手手臂,看到那血肉模糊的小块伤口。她已疼得面无血色,冰凉水珠顺着黑发垂落到她手背上,手背也是冰凉的。
“在这里等着。”他迅速起身,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手被抓住了。
俯看下去,她拉住了他指尖,很无力,又用力。
“我去看有没有包扎……”
未说完,就顿住——她的睫毛有气无力地扇动着,眼神穿过其中缝隙望向他,手没放开。雨还在那样无情地淋着,人群涌动的晃影,掠过她白得像纸的脸。
重新蹲下来。
他脱了外套,搭到她头上去,用手帕先帮她包扎伤口。
不远处,一个胖妇人正在和一男子争执,上救生艇时还吵个不停,弄出了意外,那个救生艇翻了,人都跌了下去,在海上砸起零星水花。
场面顿时暴乱,救援不停。
阿典半睁着眼,瞧见那些混沌的光影,眼眶变红。
但是,她的脸马上被埋进一个怀抱。她听见低沉缱绻的声线在仔细地,重复地说:“不要自责,不要自责……”
鼻酸,泪还是淌了下来。
她意识模糊地发出痛吟。蔚溪井松开她,见她半晕着,极想睡过去的样子。
放救生艇的行动还在进行中,人们焦灼地排队等待。他想她清醒,试着问:“抽支烟吗?”
阿典靠着栏杆,闭眼。黑裙的颜色衬得脸愈发苍白。
蔚溪井从外衣口袋里摸出烟盒,发现烟都被浸湿了。目光随意扫了扫,喊住近处一个身影,问人有没有烟。
周围很吵,但那人听见了,一愣,把烟和打火机一齐扔了去。同行的竟是史先生,和女儿史柒急匆匆路过——船出了事,他心情恐怕是最复杂的,本急着下船,女儿却停了脚步:“蔚先生?”
人还是那么温柔,穿着干净的衣裙,打着伞,担心地询问:“你没有救生衣吗?这里还有一件,给你吧!”
救生衣?
他说:“不用了。”
对方可没想到会遭拒绝,咬了咬唇,看到他怀里的人,略显失落,又盯着他湿透的头发和衣服,“那伞给你?”
“不……”
“拿着吧!”对方已放弃了,没多纠葛一秒,把伞塞到他手里就随父亲离开了。
伞撑开,斜插于栏杆上,遮了阿典头上的雨。人们的闹嚷声依旧那么沸腾,音响持续被踩挤,翻滚,现在滚落到了两人附近。钢琴曲早就结束,这会儿播放着一曲《flightless bird, american mouth》,没有谁搭理。人们现在是听不见音乐的,人们只能听见自己的哭声。
蔚溪井点燃一支烟,递近。阿典只失神地耷拉着脑袋,没动。
他收回烟,自己抽起来。
视线落到远处,闪电偶现时能清楚看到地平线。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个小黑点,凸出于圆滑的地平线。
风雨加大了,破败的船无法像之前那样平衡风浪,现在以很大弧度摆动着,人们光是看这场景都吓得腿软。也有些西装革履的人在淡定谈天,他们坚信客轮很快就赶到了,他们甚至讨论那艘巨型邮轮的尺寸比脚下这艘船大多少。
蔚溪井仔细望了会儿,轻扳过她的脸,“打个赌吧?”
他手掌向上一抬,甩出枚硬币。
阿典声音干涩,气若游丝:“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打赌。”
“什么时候?”他仰靠着栏杆,眼睛望向天际处,“我只知道,呼吸的每刻都是活着的时候。”
那枚硬币闪亮的光刺入阿典眼里。
“赌什么?”
“命运。现在没骰子,就它了。”
“竟然有硬币。”
“投资人喜欢随身携带一枚钱币。”他拿硬币向上一抛,落下时合手覆盖,“正面,活着。”
“反面呢……”
“只能有一个结果。”说完,他正要摊开手,邮轮发生剧烈震动,伴随着一声巨响,近处的海水似乎都跟着颤了颤!
人们摔倒在地,吓得四处乱窜。
船员们竭尽全力维护甲板秩序。刚才,下层库房那颗炸弹并没有伤害到人,只是船侧翻了,并以可察觉的速度向斜前方栽去。尖叫声起伏,与风浪共同呼啸。
蔚溪井揽住阿典,“抓紧船舷。我马上就回来。”大副在不远处,他要过去询问救援客轮的具体抵达情况。
阿典焉焉地点头。
离开,不过一分钟,他回来时,只剩黑伞撑在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