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刚才逼近的那股力量,从无垠海水中漫过来,钻过水,把她拉拢。雷电忽闪时,能看到身躯的轮廓。
即便手腕没有知觉。
即便没有电流窜过。
也能确定是清晰温柔的触感,一下子包裹了手腕,那么熟悉。睁不开眼睛,心已沉沦。
看见了大片大片的珊瑚海。那么透明的蔚蓝,那么清澈的彩色,绚丽、斑驳,形状千姿百态,如同被上苍雕琢过的精致美物。
远处,无数鱼群和风一起流畅地穿过想象中那珊瑚细密的缝隙,整片海都在微微颤抖。姹紫嫣红的珊瑚群反射着炽烈的光芒,娇俏的花朵状、温柔细密的柳条状、繁茂的树枝状……
如热带飓风铺卷海的世界。
即便水上乌云漫天,海天晦涩黯淡,她也相信此刻,看见的这些瑰丽美景。
那只手动了动,松开了。
就在她的心沉时,再次袭来,更加用力地环住了她的腰,往上面某个地方浮去!她被这股力量拉着,“哗”一下探出水!
重新获得呼吸。
乌云压顶,海上狂风暴雨。
阿典早就精疲力尽,被水溺得半死,奄奄地靠着那块结实胸膛。在狭窄视野里,大浪阵阵扑来,卷起一两丈高,化成巨大水墙颠覆而来。
回看,先前的沉船位置已消失,他们被风暴推移到了这遥远地方。
平滑的地平线弯着细微弧度,划过远方苍穹。线上有个黑点,不,应该说,是个墨绿色的点,在地平线上突出凸痕,缥缈却显眼,并且,不算远。
幻觉。
阿典意识已模糊,不相信。处在半晕迷状态里,她觉得汹涌波涛随时会把他们再次卷入海里。命运,似乎在这里画上了句号,这无路可退的海上,不再有任何办法。
即使她想挣扎。
雨水被风猛吹到脸上,是那么冰凉。天地缥缈啊。所幸,在这样的最后时刻,身旁靠着的是这个人。
她身体毫无动弹,胸腔内却涌动着强烈悲恸,在心里面已经泣不成声。
能够感觉到,蔚溪井一手揽紧了她,划开水面。可没用的,海太大了,往哪里都不会有活下来的希望。
身后追来一批又一批的浪,每波浪都比前一阵更高,卷成高高的水墙,然后猛坠下来。他们借着船体残缺的薄板,在这样的情形下艰难行进着,有时候被卷到水下十英尺深,有时候又被推向前十米远,但没分开过。
还好,不管大浪怎样冲击,总趋势似乎是在促着他们往一个方向去。
风势太凶残,眼看着要靠近不远处一块浅滩了,浪猛扑过来,又重新把两人拉入海里!
不,那浅滩是蜃景。怎么会有浅滩?
一次次反复。阿典一次次失去呼吸,又一次次获得呼吸,被折磨得濒临死去。
但她,吊着那口气不想放。
从心底里,不愿辜负什么。她想知道,想知道假如真能活下去,这生命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不知在海上颠簸了多久,风雨还没有减弱的趋势,无论是谁这时候体力也该耗尽了。许久,明明已有土地在脚下,还是危机四伏。
全怪这天气,这晦气的风浪!
一脚踩着幻觉般柔软的岸,一脚踩着海。风暴似恶魔,张牙舞爪拉着渺小人类落入食网。蔚溪井揽着她往岸上赶去,她也撑着最后那点力气奔跑,终于在下个风浪袭来之前,抓住了一棵树。
脆弱的小树扎在浅滩岩石缝间,断了半截,被浪潮磨折得不堪一击。
回看,几米高的浪墙似乎在用尽最后力气朝岸上猛冲而来,稳速靠近,七米,五米……
只要这个浪撑过去就好了。
他低下眸,看了看她。
阿典睁开灌入雨水的眼睛,下意识朝他喊了什么,却没发出声音。倒是听见他的声音:“抓紧!浪一下去就往岸上跑,不要停。”
大浪已经冲到眼前。阿典立即闭紧眼,死死抱住了救命树干!
屏息,等待。
胸口被浪撞得快要粉碎似的,还好,也只是几秒钟,一忍便过去。
等浪潮褪去,她一刻也不敢耽搁,用匍匐姿态往岸上爬去,同时回眸。身后,什么都没有了。
漫长的浅滩,一望无际的深色大海,灰蓝的夜幕。
“不要——”
哭腔。绝望心情像刀,猛刺进心口。
徒立着,她愣了,慌了。
血液直往上涌,顿感天旋地转,双脚发软就倒了下去。
一片黑暗。
在暗夜中走了很久很久,终于抵达亮光照耀着的四通八达的堤坝上。
周围的海在下面呼啸沸腾,像野兽般叫嚣。她沿着堤坝一直走,一直走,沿途看见了些虚无缥缈的景象:两个女孩站在爬山虎绿墙下微笑;有位老人在码头同一个年轻女人分离;在岸上系围巾的小女孩回眸凝望……他们,好像都在告诉她什么,又什么都没有告诉。
海上明亮无暇的白月光落到甲板上。穿着黑纱裙的她莫测一笑,还没开口,有人已阻断了她的话。
那个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犹豫之后,她鬼使神差地回答:“阿典。”
于是顷刻间,堤坝下方的海全部燃烧了。
在虚无空间里,阿典能那么清晰地感受到海洋在塌陷,灰色云天在上浮,天地霎时拉得很远很远。她孤立其中,触不到边际,心像广阔汪洋般涌动着巨大悲恸。堤坝幻变成了五条柔软的道路,修长笔直,尽头是更深远的灰色。
忽然间,她不愿往海里走去,想要就此止步了。
她尝试着停下来。
好累,她想。
一点点偏转身子,扭头回看……
转身之际,巨大风暴在周围席卷起来,原来拉得很远的天和海竟以迅疾之势重新靠近,相撞。在它们交汇的刹那,阿典失去了意识。只看到道路尽头向上空卷起,变成五根手指。
指尖有个人走来。
他的身影,从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而来,出现在那么近那么近的跟前。
天光倾洒一束,用灼伤般的痛感刺激着瞳孔和胸腔,云层全部碎成羽毛剧烈翻覆飞旋,搅动空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已看不清来人眼里的情绪究竟是同情,还是感情,直到……
天海缩成一个点,从中迸发出炽烈的光芒,她浑身燃烧殆尽。
睁开眼——
热泪从那个点奔涌而出,视线,触及到了逆光的一双深邃眼睛。
好像经历了万年。
有凉爽的风吹过阿典皮肤,痒痒的。明媚灿烂的太阳下,周围是纯白沙滩,墨绿色的树,潮湿的岸。海水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安静伏在远处,风平浪静,世间安静得那么祥和,好像什么灾难都没发生过。
远处树林边,隐约可见几排白色的小房子,一些农民在做农活。
是梦吗?
不。是岛。是她那么久以来梦寐以求的那座岛!
那么不真实,那么巧合。
视线对准上方。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上流淌着水,轮廓在炽烈阳光下如此坚硬,又如此柔和,水珠顺着瘦削下巴滴落了下来,轻轻砸到她锁骨上。
那人伸出手,刮掉她眼角的泪,似笑非笑:“醒了?”
这熟悉声线,提醒她还活着。
蔚溪井俯身凑近,关切地注视着她,像要询问什么,没想到她一下子就撑起虚弱的身体,翻身将他扑倒在了沙滩上!
急切、笨拙地吻上了他的唇。
蔚溪井被这突兀举动弄得一怔。直到,她的一滴热泪滑落在他嘴角,他才想起了什么,轻推开她的下巴,“你……”
阿典却只顾吻上去。
一开始。明明是自己不对,参与那场有谋的赌局。一开始。明明是自己动摇,接受了心悸的邀约。一开始。明明是自己退缩,自己背离……
看得出来,你其实并不喜欢喧嚷的环境,也不喜欢与人接触。
以后,记住了,可以用别的东西来麻痹自己。
我知道你还有秘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什么。
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内心深处也有一座恶魔岛。它推动你蜷缩进去,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不自信的逃避。
如果是,我同意。但应该无法阻止我再次追回来吧。
——一开始就没想清楚。但这个人,始终默不作声地注视了她的全部过程,看到了一睹灰蓝色围墙后的困扰、疑惑、挣扎,参与了一段不可复制的心事,帮助她,救赎她,或许,还在等待她……
那么。
自己还能选择吗?
我已经在一片寂寞又温柔的海洋上独自奔跑了很久很久,跑得筋疲力尽,跑得索然寡味,晕躺过去。我想逃避你,可回头去看,你的目光仍旧那么深深地俯看着我。
原来这海洋一直是手心。
蔚溪井安静不动了,瞧着阿典湿透的泪脸、泛红的鼻头,注视她无措地进行这个吻,抬手,撩开她凌乱湿发。
能感觉到唇间很伤心。
但不可否认,有点希望这一刻不断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