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底是蓬莱。”
天快亮的时候,越淳熙坐在阿莼的床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阿莼翻了个身,面朝着他。
“你放教主进来到底是要干嘛?是有什么话还是要留什么东西,我都可以帮你。”
“舍弃肉身牵挂,修成逍遥神仙。他大概是想听到这样的答案。”
阿莼打个哈欠:“所以你这样其实是成仙了?失敬失敬。”
越淳熙忽而飘远。
第二天晚上,教主如约而至,阿莼硬着头皮递上谜底。
一张纸,两个字。
教主不说话。
阿莼心里痛骂越淳熙,这厮误我。
“那么,谜底是破釜沉舟?《孙子兵法》有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教主皱紧了眉头,死死的盯着她。
“教、教主,我猜错了吗?”
阿莼最怕与人眼神对视,尤其被逼视,但对方是教主,她也没法子躲避。她一阵气苦,教主你睡不着你一个人安静躺着养神不好吗?
“教主,你身体不好,这么晚了,还是早点安歇吧。”
教主忽然眉头舒展,居然歪歪头,笑了。
这次是真的笑容,教主有着异于常人的白皙皮肤,准确来说说是半点血色也没有。可是此刻他一笑,面容像被涂上了胭脂似的,似乎是画中的仙子突然变成了真人,驾临凡间。即便鲁钝如阿莼,也能看出来是真的开心。
他笑的情真意切,阿莼却笑不出来,她无法想象教主的这份喜悦背后隐藏着多少苦涩。
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失了家的羊羔,明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却依然不放弃任何机会,哪怕累到没有力气还是用目光搜寻任何一丝可能。
“教主你别这样,越淳熙……他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
糟糕,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阿莼真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偷偷瞧瞧教主,他的面色倒没什么变化,只是缓缓转过头去看被雕花窗格子切割成小块的夜空,深吸一口气含住,许久许久才缓缓吐出。
他眼中有朦胧的水汽,虽然只是瞬间。
“你说过,越使者幼年读书的时候,你有资格旁听。”
阿莼唯唯诺诺:“是的。”
教主起身,四处转去。
“据本座所知,越氏家规甚严,怎么可能容许低等侍女同越氏公子同堂求学?”
“这个没事的。”阿莼心里一松,趁机说些往事调解气氛:“越淳熙小时候聪明的很,师父教过一遍他就记得了,而且也不会忘。可是他特别懒,师父再想多教些,他就耍赖,捉了我们回来给他师父教。我小时候腿短,跑得最慢,所以每次都被他捉到……”
教主果然很感兴趣,在一旁听得入神,他的侧脸被烛光映得有了些许鲜活气息,眼中闪闪亮亮。
袖中鬼坐在楼梯口捧心而叹。
“当真动人啊。”
阿莼越说越起劲:“所以后来也就养成了习惯,无论哪位师父给他授课,我都可以旁听。”
教主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还鼓励阿莼多说一些。两个人就这么聊了一晚上,直到阿莼困得都有些颠三倒四说胡话了,教主才看看外面天色,恋恋不舍的离开。
接连好几天,教主都会在午夜时分到来,他也没什么事情吩咐阿莼做,只是扯着她聊闲篇。很奇怪,聊来聊去,总会绕到越淳熙身上。
阿莼发现,自己好像是现在才认识他,他从神魔殿走出来就好像不再是教主了,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刚刚痛失好友的年轻人,一个心中悲恸却不能表现出来的可怜人。
于是胆子也大了起来。
“七年前,越淳熙舍身放血是骗你的,他放的是一只大公鸡的血。”
教主撑着下巴歪在桌案旁翻闲书,忽然嘴角弯弯。
“我知道的。”
阿莼不明白了。
“啊,不愧是教主,这也知道。不过,说实在的,他不能算是骗你,他的法子本来就是那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以为他做了很大的牺牲。”
教主合上书,手指揪下来一根粘在油灯盏边缘的猫毛,就着灯火烧掉。
“如果让旁人知晓他用鸡血为我解毒,会有很多麻烦。”
“原来如此,那是我错怪他了。”阿莼抿抿嘴,不禁羡慕两人的心有灵犀,又道:“救命的法子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连丹药仙都不知道,他当年也没几岁,怎么那么厉害?”
教主笑容加深,目光也更深了。
“是啊,他是有着旁人不能及之妙,然而……”
他的后半句话散入夜风,就这样起身走了。
阿莼突然来了机灵劲儿,她好像猜着了,教主的后半句话应该是:然而他已经不在了。
这天后半夜,阿莼被越淳熙无情的打醒,这只鬼恶狠狠的瞪着他。
“我不许你再跟教主讲话!”
“求求你让我睡吧。”阿莼打哈欠打的满脸鼻涕眼泪:“他是教主欸,他要找我说话,我能怎样?难道我能说:我困了,你该干嘛干嘛去?”
“总之就是不许!”
阿莼眼皮酸涩,连日的熬夜让她体力透支,费了好大努力才从床上坐起来。
她拉着越淳熙坐下,同他面对面,好声好气的说:“我心里的疑问,现在也许知道答案了。教主他一定欠了你什么,不止是救命之恩,你说你错怪了他,或许他也错怪了你,是心里有愧才会这样苦苦不放过自己。”
越淳熙一把捂住她的嘴。
“有人来了。”
突然响起叩门声,阿莼赶忙下床,一开门居然是副教主!
阿莼往他身后看看,好多侍卫都抄着家伙,当即腿软。
副教主阴沉着一张脸,自己进来在大厅转,转到书案旁,看见了没收拾的茶盏。
“昨夜教主大人可曾来过?”
阿莼一颗心提了起来:“是、是。”
副教主看也不看她:“这茶给教主喝的?”
“是。”
“来人!”
立即有人进来把茶盏收了出去,没过一炷香又折了回来,道:“验过了,是陈年茶,已然发霉。”
副教主袖子一振:“柳阿莼毒害教主证据属实,监牢收押!”
“毒害?奴婢不敢啊,教主怎么了?”
副教主再没了以前的和蔼样子,面目冷漠至极。像是对阿莼寄予厚望,而阿莼辜负了他,因此格外的生气,再也不想费半点精神。
阿莼被人从藏书楼拉了出来,直接丢进监牢里。
黎明到来,天际泛起绚烂的朝霞。而神魔殿中依然是暗沉沉一片,许多人忙碌的进进出出,却没人说话。
教主病危!
丹药仙愁的快把胡须揪光了,虽说前段时间教主病的又严重了些,可最近几天确实有所好转,这突然间病的床都起不来让他如何交代?
愁啊。
这时突然一阵骚乱,有人说副教主回来了。丹药仙转头就看殿内大柱,这一瞬间想的是多大的力气能够一头撞死。
副教主阴沉着脸,一进来就叫所有人都出去。
丹药仙如蒙大赦,随着众人快快离开,不过在他临出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副教主孤身一人往内殿去了。
内殿药气熏人,副教主用手帕遮了遮鼻子,去看躺在床上薄如纸片的病美人。
教主虚弱的睁开了眼,目光越过重重纱帐,看向来人。
“药,苦且涩,一天三顿靠这种东西吊着命,活着也没多大乐趣吧?”
“教主莫要灰心,只是小病,细心调理一定会好的。”
“越使者的百日祭办的如何?”
副教主绷紧了脸。
“越氏态度回避,似有意同越淳熙断绝关系,让人心寒。老夫不能不全他身后的颜面,今日已经派人去坟上贡了果子。只是教主突然病重,祭祀不吉,不得不简单些。”
“是我病得不是时候。”
教主头一歪,几乎被锦被埋没,副教主以为他晕厥过去了,赶紧上前查看,却突然注意到了床榻搁脚上的痰盂。
半壶浊液,却并无呕吐的酸腐味道。
原来,他把送进来的药原封不动都倒了。
副教主大声的叹气,看着教主躺在床上,金黄的一张脸,虽然气息微弱,但显然很清醒。
“教主为何作践自己?”
“本座正是自珍自爱,药吃了也无用,何必自苦?”
副教主目光一凛,有些话几乎要立即脱口而出,可他还是忍住了,转回身去看外面,视线落在不远处墙壁上的碧绿宝珠。
“老夫虽然熟悉教务,毕竟年迈,眼下只是勉力支撑,很多事已经力不从心。若教主再任性不服药,恐怕只能让人强灌给你了,教主应该也不想这样不体面的吧?”
“打算如何处置阿莼?”
“小小奴婢谋害教主,按教规其罪当诛。”
“咳咳。”
教主突然咳嗽起来,他病中虚弱,咳也不太能咳得出来,憋得脸都红了,枯干的手紧紧抓着帐子。
副教主视若无睹,不过语气缓和了些。
“念在她是无心之失,便先罚幽闭思过,若教主好转,也许可以从轻发落。”
“用心良苦啊……”
教主闭上了眼。
神魔殿重归寂静,副教主走了后,服侍的人没有立即进来。教主睁开眼,很想望一望窗外的天,但他一个人做不到。
此时此刻,他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
这教主当的,和坐牢一样。
他想到这里便笑了,一行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素锦的枕套洇湿了大片。
烛火一个一个熄灭了,大殿陷入昏暗,有什么东西却开始发光发亮,先是碧绿的一道,又是金灿灿的一条,滚过人的心头,如同刀锋。
教主睁开了眼,去寻那发亮的源头。
金烟碧湖。
他看到了那颗宝珠。
当年他还是弟子沈玉辰,日夜忙碌着为恩师的寿辰做准备,教中上下无不夸赞他至诚至孝。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听闻越淳熙只身跑出去西域观光的时候,心里还是羡慕了那么一小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淳熙的消息越来越少,直到有段时间完全没有消息了。教中喜爱游历的师兄掐算日子,说这段时间正是大漠的风季,商贾旅人多要回避,如果正好赶上了,恐怕会有很大的危险。
他的心里也跟着不踏实了,着意去打探,竟然全无好消息。
最悚人的,竟然说越淳熙意图混进公主的送嫁队伍,被发现,乱刀砍死了。
越淳熙的奶母肿着一双眼睛登门来,告诉他越淳熙此行是为了寻西域公主的陪嫁宝珠金烟碧湖,说罢又拿出一颗碧绿的珠子给他。
他揣度对方心思,大抵是想求他帮忙去西域寻人,又知道越淳熙脾气执拗,要什么就非得得到才肯罢休,不好直接劝回,所以要拿这颗珠子冒充金烟碧湖,让越淳熙以为达到目的,也好赶紧返程。
奶母知道自己事务繁多,只怕不能轻易抽身,但她并不敢惊动越家,唯有来求他,所以只是哭,却说不出恳求的话来。
沈玉辰当场就应下了,收拾收拾即刻出发,独自走了一遍越淳熙走过的路。
万幸,自己找到他的时候,他看上去好得不得了。而自己却莫名其妙遭遇杀招,不知是替他挡了灾,还是那暗杀根本就是针对自己这是魔教未来的主人。
也是阴差阳错,他居然把金烟碧湖就那么随意的给了自己。虽然他猜想过,越淳熙有可能是为了自己的病去寻的这颗珠子,但还是很意外这件事居然真的会发生。他们曾经半真半假的竞争魔教继承人的位子,可彼此心知肚明,魔教的下一任主人必然是自己,不为别的,就因为自己姓沈,让魔教回归正宗是恩师的意愿,也是武当的意思。
他认为他可以放纵一回,在登上教主大位之前。
只是年轻的沈玉辰想不到,等自己回到魔教,教中早已有传言,说自己寻得了西域至宝给恩师做寿礼。
人人都这么说,人人言之凿凿,就连恩师这个知情人都难以替自己辩解。
而副教主,那时他的表情就如今天这般无二,用最慈爱最悲悯的神情说着最让人无法反驳的话。
他说:玉辰入西域取宝珠如探囊取物,实在年少有为,都是教主悉心栽培的功劳。金烟碧湖有延生续命之效,玉辰为了给教主增福寿,甘冒奇险,可谓孝感动天。只是有一点小小的麻烦,西域王族已知晓金烟碧湖的下落,向我教索要。不过你尽管放心,此宝珠虽然是传世之宝,如果能给教主增福增寿,也是他们的殊荣嘛,所有一切事情老夫会帮你料理妥当的。
当年的自己,承着全教所有人的夸赞,一句澄清的话也没说,完全是个捧着好友真心换名利的伪君子。
“我也有愧的。”
越淳熙终究耐不住心里的煎熬,偷偷跑来神魔殿,一靠近卧房便听到这么一句,他立马回头,看到金烟碧湖在黑暗中闪着幽微的光。
病成这样,别想那些陈年往事了吧?
沈玉辰幽幽的自言自语还在继续:“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他远赴西域夺来的金烟碧湖根本就是毒药。万儿公主没能活着出嫁,恩师随即身亡,你也不在了,下一个就是我了吧?”
他说着,直直望向门边,目光清明而忧伤。
越淳熙吓得缩脖子,那一刻还以为他看见自己了。直到对方望了许久也没有感情波澜,他才失望的走开。
这时他才想起对方的话,金烟碧湖有毒?
这太夸张了吧?
寂静的大殿里突然传来一声坠落的脆响,终于惊动了仆人。
沈玉辰听到了仆人惊慌的低语,名贵的金烟碧湖刚刚无故跌落,已然碎成了好几块。
他呆滞了一下,忽然笑了开来,笑的东倒西歪,笑的泪眼迷蒙,再看向卧房门外,确乎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