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楼是座五层的木楼,果真如越淳熙所说的一般,藏书巨丰且安静无比。阿莼翻了翻书籍外借的清单,发现最近一年来借出去的书两只手就能数过来,这意味着她的工作也许会很轻松。
五倍的饷银,她想想就觉得开心。
不过这样也能看出来,魔教弟子不怎么爱学习。像越淳熙这样的大家子弟会由家族出资为他们聘请专门的业师,而魔教中资质优秀的顶级弟子,如当年的教主,也会有教中半隐退的宗师手把手教导,普通弟子嘛,大半靠自觉了。
她胡思乱想着,拎着沉重的钥匙盘,把五层的楼阁挨个转一遍,除了呛一鼻子灰以外,还收获了两只寄居的白猫。
两只小猫有一只的鼻子尖是黑的,像被抹上了一笔黑墨,另一只是纯白,都是蓝眼睛,漂亮的紧。
阿莼养狗刚养出感情来,这时候突然不叫她养了,心里倒空落落的,便把两只小猫养起来,让它们帮忙捉捉老鼠。
顺便一说,藏书楼专门有这项喂猫的支出。
听说藏书楼是教主直管,也就是说……
阿莼一阵好笑:“我以后算是教主的人了?”
越淳熙对所有动物都有着高度的热爱,片刻的时间已经和两只猫达成了伙伴的默契,左右投怀的样子羡煞旁人。
他一边对两位白毛爱妃播撒雨露爱意,一边隔空给阿莼个白眼。
“没错没错,你好好梳洗打扮,十年八年的总能等到教主驾临一回。”
“教主肯定学问特好,他的文书师父可是从武当来的道长呢,哪像你。”
越淳熙不服:“我还不如他?”
阿莼刚从厨房要了半筐鸡毛一碗浆糊,准备扎几把鸡毛掸子,说到这里她仔细回忆回忆,倒也是,越淳熙自小到大拜过的老师得有十几位,个个都是名师大儒。
“这么算起来,你居然比教主还辛苦,不应该啊。”
“那有什么不应该?弟子们的师父都是教里请的,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还有越氏呢。家里请的老师比教里的好百倍,沈玉辰那个穷……”
哈哈哈,阿莼大笑出声,我问你你不说,这下子你自己说走了嘴吧?
“还说你不记得?我看你记得清楚的很,原来教主叫沈玉辰,玉辰,真好听,可不知作何解。”
越淳熙把脸往猫肚子里一埋,不说话了。
“你可以说教主学问差,却不能说人家穷酸,整个魔教都是他的,按道理说,连你都是他的,你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哦。”
越淳熙是死了,死人的确没什么好顾忌避讳的,他的脸埋在猫肚子松软的绒毛里,发出声音却依然清晰。
“他是教主没错,他要是普通路人甲乙丙,我才懒得献殷勤。”
“不献殷勤献什么?白刃相见?你倒也是有点儿新鲜花样,放着教主那么年轻才俊未来可期的榜样人物不理,反而跑去和半边身子埋入土的副教主搞东搞西,教里下人们平常议论起来说的可难听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越淳熙一静,不说话了。
不管怎么说,阿莼还是得了个好职位,干劲十足,越淳熙虽然整天“鬼”混,倒也办正事,安顿下来就给她出主意。
藏书楼管事这个位置不高,普通教众一不小心就能坐一辈子,属于可以养老的好职位,要想从这个位置往上爬可真是没什么机会,所以得想办法露脸。
露脸这事分两下说,一方面要整治好内务,所有书籍名册得核对无误,理出个清爽的目录来,随便说个书名就得知道在哪儿才行;书籍出借的章程写出来贴上,字要大,贴的位置要醒目,让人一进来就能看见。
“还有什么防火防盗防鼠防虫防腐的办法都写出来,全贴上,这是你修炼的内功。”
阿莼下笔如风。
“还有,残破的损坏的书籍,你列个清单给出去,让人拨钱拨修理师傅。”
阿莼继续刷刷刷记下。
“还有……”越淳熙拧着眉毛盯她的手:“你的字写得还蛮好的,我教的?”
阿莼的手一抖,滴了好大一滴墨汁在自己的裙子上,囧的满脸通红。
越淳熙也愣了。
“还真是我教的?我从前竟是那么和蔼可亲善良悯下的人?”
“少胡吹了,这些都是我娘的功劳,你是我娘吗?”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越淳熙还是不信,阿莼她娘柳嬷嬷一手的好针线,要教也是教她绣花,真要舞文弄墨也得买得起纸笔才行啊。
在越淳熙的不断补充下,阿莼马不停蹄的忙了两个月,写字写的手指都磨破了。赶上教主的使者过来存文书,一进藏书楼见如此气象一新登时大喜,再问阿莼几个问题,无不对答如流,没两天就给她报了个“勤力”的嘉奖。
阿莼获得教主亲自赏赐的湖笔两只,湖绸一匹,喜滋滋的关上门把越淳熙堵在墙角,抱了个满怀。
“你真是太厉害了,以前我还当你是个坏人呢。”
越淳熙坦坦然的任她抱,眉梢上扬。
“现在对我态度改观了?”
“不是。”阿莼脸蛋红扑扑的,抬头憨憨的一笑,高兴起来话也不过脑子:“我说你是坏人,没说你是笨人啊,你能纵横那么久肯定聪明的不得了,正好给我拿来用用。”
越淳熙:……
内务整顿完了,就得是外务了。
越淳熙飘上顶层,指着一长排的《神魔殿记述》给阿莼看。
神魔殿是历代教主的住处和主要办公地点,《记述》记的是教主的一言一行,就连教主本人在位时都不能看,这是留给后人的。教里安排有专人在做记录,每个月出一本送来,但是自从阿莼接手,就再没人送来过。
“你去神魔殿问问。”
阿莼本能发憷,脖子一缩躲到大柱后头:“我不敢。”
“神魔殿的人都是教里的重要人物,你去一趟让人认识认识你也是好的啊。再者你去到那儿是公务,有什么可怕的?”
阿莼就是不去。
“我不想见教主。”
越淳熙给他个白眼。
“你以为教主闲着没事干,整天在神魔殿蹲着绣花就等你串门呢?你尽管去,能见到他的面我管你叫爸爸。这种小事要是也过问,他不要睡觉了。你挑黄昏时候去,去的时候顺便问问神魔殿使者教主的身体怎么样了。”
阿莼闷闷发笑,双手支着腮帮子盯着越淳熙不住的看。
越淳熙给他这一阵恼一阵笑弄得好奇怪。
“你有病吗?”
“我没有。”
“那你傻笑什么?”
“我心里有一个疑问。”
你心里只有一个疑问吗?这世界对你来说难道不是如同乱麻?
“你问。”
阿莼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得高深莫测,怎么看怎么是憋着坏水的样子,倒跟越淳熙生前的奸笑有几分像。
“我不问,我静静的等着,总有一天我能找到答案。”
不管越淳熙怎么循循善诱,阿莼就是拗着脾气不去神魔殿。这小丫头真坐得住,在藏书楼窝了快三个月,越干越起劲,也不见她有累的时候。
越淳熙可是待不住了,整天看着阿莼熬浆糊粘书,他这鬼脑子都快变成了一锅浆糊。
记忆的碎片开始如夜晚的星辰一般在脑海中闪现出来,他似乎渡过了由人变鬼虚弱的那段,开始记起一些重要的事情。
每天入了夜,他就会走出去,在总坛漫无目的的转。几乎每次他都能转到同一个地点,就好像冥冥中有某种力量牵着他到来,让他死了也无法离开。
神魔殿。
十方神主、九万魔君闭了眼,不管他这只孤魂野鬼。若不是听得见杜鹃夜啼,他几乎以为这就是他的地狱了。
来这里做什么呢?越淳熙也不知道。
应该是有目的的,也许是一件未完的事,也许是一个放不下的人。
想我越淳熙万事遂心,不应该有什么放不下的啊。
他停在半人高的铜熏炉旁,望着通往后殿幽暗的长廊。
也许,会有一个人从那里走来,开解自己的迷惑。
他几乎已经看到了,那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青年,他总是穿着一身玄袍,全身上下没有半点能够彰显他个人性格的饰物。
他有着外人无法知晓的温情,也有着从外表无法看出的谐趣。
他叫沈玉辰。
越淳熙闭上了眼,幽幽叹出一声。
“玉辰,为什么教主会是你?”
沈玉辰为什么做了教主,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但可惜,越淳熙的这段记忆已经模糊了。
虽然不记得到底是怎样的纠葛,但是每每想起那段日子,他的心情就像春江浪涛,有什么澎湃汹涌,也有什么永坠江心,那种欢喜和心碎交织的感觉,他永远也忘不了。
所有我曾得到的如今皆已失去,有谁会痛惜我的离开?
神魔殿的夜,那样静,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前来,自然也不会有人看见,一只鬼长夜落泪。
同样是夜晚,藏书楼却不安生了起来。
阿莼睡到半夜被窸窸窣窣的声响惊动,伸手一摸,两只猫都已经醒了,缩在她枕边步步后退,背毛炸起,似乎很害怕。
不是老鼠!
那就是……
阿莼强迫自己清醒起来,轻手轻脚的下床,她睡在藏书楼的一层里间,把门拉开一条缝就能看见大厅的全貌。
大厅没人,但声音更清晰了些,像是有人从上面下来了。
阿莼随手抄起一把鸡毛掸子就冲了出去!
“何人偷盗?”
一声大吼,整座藏书楼几乎抖了抖。外面巡夜卫士的脚步声立马响了起来,有人远远的喊阿莼的名字,问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此时,阿莼猛地眼前一花,她看见了一个人影向她身后窜了过去!
整座藏书楼的窗子都是摆设,只靠碗口大的气孔通风,若有人进来出去只有大门一条路。
不!
阿莼猛地回身向里间跑去,她睡的房间有扇窗。
然而……
晚了一步,临睡前关死的窗子此刻洞开。
贼从这里跑了。
阿莼跟侍卫报告了情况,把藏书楼锁上就跑出去追。可是外面乌云蔽月,侍卫追了一阵无果,回来再查探,见后窗下土地泥泞,却没有脚印。
侍卫疑惑:没有脚印,贼是怎么出去的?难道像一阵烟飘出去?
阿莼一愣。
烟?
莫非是……
她望着黑洞洞的夜,把到了嘴边的名字硬生生咽回去。
“可能是轻功高手吧。”
藏书楼失盗的消息次日清晨传开了,副教主派人来询问,神魔殿也来了使者帮忙清查损失。
结果却是什么都没丢。
阿莼细心的发现,五层柜子顶上有一本书的位置变了。
这里摆着的都是《神魔殿记述》,变动了位置的那本是上代教主的言行记录,按说上代教主已经仙去,如果是教中人想调阅,大可以来借。
一定是不能大大方方来借的人,借的一定是不能见人的东西。
阿莼越发肯定她的猜测。
使者没查出什么损失来,留下话说或是增派守卫,或是增加巡夜次数,亡羊补牢而已。
她不擅于推理思考,再加上有越淳熙在,就更不必动脑。越淳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等也是等,便抽了那本被动过的书专心致志读起来。
上代教主姓林,武当出身,称他为教主有些不太妥当,因为他一直称自己是受武当指派暂代教主之位。阿莼曾经远远的见过几次,他看上去端方正直,颇有君子风范,不过一生少有建树,也没什么过错,走的很突然,没有指定继承人,使得教主之位空了许久。
阿莼手中的这本《记述》是写于林教主死前的一个月,也就是说这是他生前的最后一段日子的记录,然而翻到最后也没有任何生病或者医家问诊的记载,只在最后一页寥寥几笔带过。
“(教主)伏案而眠,呼而不应,探之,气息断绝,崩于九月初五日辰时初刻。”
然而往前翻有这么一段记载:
“九月初四夜,副教主谒见神魔殿,问长安事,(教主)令左右退,不得记述。”
阿莼心里有种莫名的寒意,长安,像是魔教人士的终结之地。沈玉辰出使长安,回来中毒垂危;先教主被问了长安事,转天就死了;而越淳熙……
越淳熙终结了长安彩月门,他自己的性命不知终结在谁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