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丹炉的火还燃着,两个童子在旁打盹,早就睡得人事不知。丹药仙他老人家不得不亲自披衣来守,捏着个药葫芦,困了就喝一口。
“仙人喝什么呢?”
阿莼冷不丁出声,把他吓了一跳。
“没规矩。”
阿莼过去丹炉旁蹲下,望着里头的火焰出神。
“我装清凉汁的葫芦丢了,你再给我一个吧。”
“清凉汁最近没有配,你怎么,上火了?”
丹药仙瞅瞅阿莼,总觉得满脸不是好颜色,抬手摸摸她的额头,有点低热。
“着凉了?”
阿莼摇头:“我没事,倒看见教主好像病的很厉害。”
她凑到丹药仙膝边,轻声问:“教主到底什么病?是七年前那场病吗?”
丹药仙有些奇怪阿莼怎么突然关心起教主来,不过要是瞒也没什么好瞒的,阿莼在自己跟前服侍了五六年,教里关键人物的身体状况她都清楚。
“毒入五脏,拔出不易。”
那就是咯。
阿莼暗中捏捏袖子,心道:你还真的没放血啊?所以教主才会病到如今。
袖中鬼咬他一口:别烦我。
阿莼闹了个没趣,凑近丹药仙身边,轻声问:“可越淳熙当年不是放血来着嘛,教主喝了不管用?”
丹药仙下垂的眼皮猛然抽动,赶紧把两个童子撵屋里睡去,再看阿莼,眼神惊疑不定。
“听闻副教主有意提拔你,给你什么职位?”
这事……
“他让我保密,他自己倒满处说去?”阿莼一阵好笑:“职位我不在乎,饷银能涨一涨就好。”
说罢胳膊一痛,又被咬了一口。
“所以说,当年越淳熙是喝过药放的血?他喝的什么药,会对他身体有害吗?”
“今天怎么想起问这个?”
阿莼自觉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把副教主的“越淳熙宿疾复发致死”之论告诉了丹药仙。
丹药仙一听说是副教主告诉给阿莼的,便也不再多话,只道:“教主能保住命已经是万幸,当时情况危急,容不得人考虑,也是病急乱……”
“所以,给越淳熙喝的药是伤人的咯。越淳熙确实是因为当年喝那药伤了身,落下了病根,后来彩月门一战太过劳累,他病累交加所以死了?”
丹药仙老脸一沉!
阿莼被袖中鬼狠狠踹中麻筋!
越淳熙冷哼道: “你这么问的意思,岂不是在说是他害死了我?就算他知道真相也不会告诉你了。笨啊,笨的空前绝后。”
趁阿莼吃痛,袖中鬼顾自撑起袖口化作一阵烟云,遁走而去。
阿莼痛的一激灵,引起了丹药仙的注意。
“你捂着胳膊做什么?摔了?”
“啊没有,没有没有。”阿莼左右胳膊呼噜呼噜,望着袖中鬼逃走的方向干笑着:“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她说着起身,看着外面银霜满地的静夜,笑了笑。
“他那么精明爱算计的人,其实我不相信他会为了别人伤害自己,哪怕那个人是教主。”
“那药是伤身。”丹药仙缓缓抬起眼皮看着他:“你也不要把他想的过于坏了,他是自愿的,没有人强迫。”
外面好大的月亮,清清白白银盘一轮,阿莼慢吞吞走回他的狗棚,一路只顾看天,跌了好几个跟头。
阿莼顶了好大个问号在头上,焉能睡得着?她在总坛不便闲逛,只好回到甜水泉那一带转圈圈。
“我就是想不通,我就是想不通……”
“很正常啊。”
“嗯?”阿莼一愣,在泉水旁山石子上,好像坐着个女孩。她逆着月光,面部看不清,穿着一身红衣服倒是有些眼熟。
“哎?是你!你是那天晚上在花楼被越淳熙轻薄的女孩吧?”
阿莼跑过去,抬头仰望着她。
“这是魔教诶,你胆子可真大,怎么上这儿来啦?”
这女孩掩口轻笑了一阵。
“你的胆子也很大,看见我居然不害怕。我见你亲切的很,叫你姐姐可好?”
想不到这小姑娘这般嘴甜,也是为数不多的几次被人温柔对待,阿莼有些羞赧:“我是孤儿呢,襁褓中被养母捡了来,有没有妹妹还真不知道。你要做我妹妹当然好,我叫阿莼,莫搞错了。不过,你还是快走吧,被人发现就要糟了。”
“想抓住我?你们这里没人有这种本事。”女孩笃定至极,她伸出一只小手向着脚下的浅浅湖水抓了抓。
阿莼瞧见,刚才还平静的水面,突然像开锅一样冒起了泡泡。
她吓得退后好几步。
“什么古怪?”
“你自己看,看不到吗?”
看到什么?阿莼只看到水面上月光晃动,一会儿眼就花了。
她这个呆样,让女孩子很不满。女孩灵巧的从山石上跃下来,跳到地上一把抓起阿莼的手就跑!
阿莼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这风好大,吹得她整个人身子横着飘,眼前一幕幕浮光掠影,都是往日的景象。
“到了!”
风声陡然一静,阿莼发觉自己根本没用动过,仍然是站在泉水旁,不过这泉水水流比刚才大了一倍,周围挖出来的池子边沿泛着白茬,俨然是新造出来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现在是七年前,是你心中的疑问指引我们来此。”
女孩子眼睛弯弯一笑,比了个嘘声,小手指勾一勾,指向山石后头。
两个人屏息走过去,只见有个人影蹲在那里,还有鸡的悲咽叫声,像是谁在杀鸡呢。
阿莼心道,七年前?莫非这女孩会斗转星移之术?
七年前蹲在山石后头杀鸡的……该不会是自己吧?
她想到这里有些脸热,不敢再看,可是她不看,那阴影中的人却自己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同样穿着红衣的少年,他是越淳熙!只不过他的面容稚嫩的很,身量还没长足,身形还很单薄,阿莼愣住了,目光缓缓移到他手中。
他手中端着……
一碗热气腾腾的鲜血。
方才还悲鸣的大公鸡还在乱石中间蹬腿,翅膀支撑着地面,扑腾渐渐无力。
阿莼恍然大悟,难道说,当年越淳熙放血救人的义举竟然一场骗局?
越淳熙对她二人的存在完全感应不到,从她们面前悄声而过,端着碗径自往弟子房的方向走。
阿莼脑子发木,七年前的这个时候,自己就在弟子房服侍,现在过去,没准能看见当年的自己在院子里扫地。她心里乱的很,被女孩子拽了拽袖子才迈步跟上。
“笨死了,我的话你从来都作耳旁风,不让你去你偏去,忠心又有谁看见?中毒了又有谁心疼?自找罪受!就你一人能干,教里离了你就没米下锅了?要不是我有法子,你就等着变腊肉吧。”
年轻的越淳熙嘀咕着抱怨,脸上却满是笑意,且越说越开心,脚步也越走越快。
到了,靠山一溜小院就是弟子房了。
七年前的阿莼抱着扫把杆蹲在墙边打瞌睡,直到房门被越淳熙打开,一声吱呀使他惊醒,她站起来,迎上去几步。
没等她问好,房门已然合拢。
阿莼呆呆的看着这一切,空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没人知道以血作药是谁的主意,原来就是他自己。”
女孩子甜甜一笑,拉着阿莼径自往门口走,挨到了门板还不停,阿莼吓得忙伸手去推,却发现两个人毫无阻滞的进了屋。
屋里灯火晦暗,药味熏人,丹药仙站在床边,已然接过了越淳熙手中的碗。
“这法子当真有用?如有差池,岂不是拿你俩的性命开玩笑?”
他用银匙沾了一点,点到舌尖去试药。
阿莼头皮直发毛,有心想避过目光,却被女孩死死推着下巴。
“蠢货!你给我睁大眼睛认真看!这时候躲什么躲?不看明白你岂不是白来了?”
阿莼硬着头皮看去,丹药仙还在咂摸滋味,眉头皱了起来。
“这药太厉害了,恐怕不成……”
“仙人。”越淳熙突然握住了丹药仙的手,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
“是好药,非它不可,你信我的没错。”
阿莼一愣!
他看见丹药仙的眼睛上霎时蒙上了一层灰膜,看起来就像失明了似的。但很短暂,片刻就恢复如初。
“对,非得是你的血才有效,的确是好药。”丹药仙笑容浮现,他似乎很满意,端着就进了里间。
里间地上摆着硕大一个浴桶,教主歪在里边,整个人像是被蒸熟了的芋头,青青紫紫肿肿胀胀,眼睛都迷成了一条缝。
“喝了吧,这是淳熙舍命服药为你放的血。”
屋内的病人服了药,喉咙里发出微弱的痛呼,依然在生死边缘挣扎着。月亮从中天移开,远方的天边泛起了青色,有晨雾漫出来,沿着山巅流淌开去。
天快亮了。
七年前的越淳熙功成身退,潇洒而去。
红衣女子背着手,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我之前以为是你搞的迷魂术,原来你竟没有帮忙。可越淳熙这种拙劣的谎言都能骗过人,只有迷魂术能办到吧?你说呢,阿莼姐姐。”
阿莼一手按在腰间,另一手按着这只手,佝偻着身子,乍一看像是肚子疼,仔细看她全身都在发抖。
“我不是你姐姐。”
阿莼深呼吸,再呼吸,她的手按住了匕首的刀柄,可是怎么也没有勇气拔出来。
“你是彩月门的人,你就那脱逃的月遮天!”
她想起来了,她见过这个女孩,就在花楼,那一晚这女孩和越淳熙曾有接触,第二天越淳熙就死了。
“他甘冒大不韪救了你,而你杀了他!”
阿莼一把抓住女孩子的手臂,真想拔出匕首刺死她,可她做不到。
“你真没用。”
月遮天半分惧色也无,像是料定了阿莼不会真动手。她看了看自己被抓住的手臂,笑了。
“我是要杀他的,可我是打算折磨他一两年之后再杀,谁知道他竟然这么快就死了,真是便宜了他。”
阿莼一愣。
“你说谎,不然你说他是为什么死的?你若说不出来就是你做的。”
月遮天失望的叹了口气。
“原以为你是我姐姐,这么愚笨想来不是,我走了。”
话音未落,月遮天的身影化作一阵烟雾,阿莼猛扑过去,却扑的烟云消散。
再睁眼,身边唯有七年后涓涓一线水泉。
她通体恶寒。
“越淳熙死了也好,要是还活着,这姑娘不会让他好过的。”
“叫我?”
越淳熙本尊出现,细看看,眉梢眼角还带着笑意,不知道刚才跑哪儿耍去了。
阿莼闷闷转身,走了。
“咦?叫我来又不理我?”
越淳熙还想找找泉水里有没有浸出成色的香木疙瘩,余光瞥见阿莼背在身后的手招了招,登时把香木忘在脑后,不由自主的像只狗子似的跟上去。
“姑娘大喜哦,副教主决定让你掌管藏书楼,恭喜高升咯。”
“教主当年中毒的时候,你没放自己的血,你杀了一只鸡交差。”
越淳熙实在不记得了,但听起来是自己的风格。
“人血鸡血都是血嘛。”
“放血之前要服药,你没有服药,自然不会伤身,也自然就没有宿疾。副教主自然也相信你是喝过药的,顺理成章的猜测你是被那药伤了身子,才会告诉我“宿疾”二字,其实他也不知道真相的。”
“藏书楼蛮好,据说里边有不少秘法秘籍,旁人是不能轻易调阅的,管事的却可以随便看,你认字吧?”
阿莼脚步一停,突然转过身来。
“越淳熙!”
越淳熙给他吼得好没面子,不过还是好脾气的赔笑:“你能领到比现在多五倍的饷银呢,还可以尽情的看书长见识,而且再也不用低眉顺眼的服侍人了。”
阿莼扶额。
“你死的这么蹊跷,副教主有派人追查过吗?你的亲信心腹又都去了哪儿?他们是去帮查你的死因了吗?”
越淳熙依然含笑,不过笑意只在嘴角,眼底却是一片空。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