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稀奇稀奇又稀奇,阿莼发现,越淳熙这个生前专会给自己添堵的人,死了,倒让自己变成了香饽饽。白天教主请,晚间副教主请,恐怕都是因为自己闯入墓地给越淳熙开棺,但为什么这样会让自己被教中大佬青睐,她想不出来,可除了这个她也实在拿不出不出别的理由了。
莫非,他们太喜欢越淳熙了,喜欢到不相信他死了,一个一个召见自己,是想听到自己说其实棺材里空无一物?
怀着乱七八糟的心思,阿莼一双泥巴脚踏在精光溜净的青石板上,迈入了花厅。
副教主年过半百、头发花白,气色倒是极佳,忙了一天还是很有精神,阿莼到的时候,他正在玩赏一盆正在开放的昙花。
“奴婢……”阿莼在心里默默叹气,她委实不想用这两个字称呼自己,但没法子,还得装出一副伏低做小做的心甘情愿的样子,用标准的带着笑意的声音道:“奴婢阿莼,给副教主请安。”
“丫头来了?来坐。”
副教主笑容真诚,声音慈爱,让阿莼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但阿莼当着教主敢说话敢扭头就走,到副教主跟前却半点不敢放肆,人家叫她坐,她只敢千恩万谢的谦让,乖顺的前近几步,垂首站立在副教主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副教主抽空抬眼看看他。
“过几天我要去打猎,你给我挑两只可心的狗子。”
可心?狗子有壮硕,有敏捷,什么样的算可了您老人家的心?
“敢问副教主喜欢什么样的?”
昙花终于开放了,副教主眼中有着孩童般的星星闪亮,捋着胡须凑近了嗅这清幽的香气,微微眯着眼,说不出的迷醉。
“像淳熙一般的,就成。”
哈?
阿莼真想挖耳朵,教里俩当家的,一个比一个说话让人听着费劲。教主嘛,是声音太飘听不清,副教主呢,是不知所谓听不懂。
那就是要聪明的咯?
难不成,在他心里,越淳熙就是只狗?
袖中鬼满不在乎:他怎么评价我不关你事,表面意思不算意思。
阿莼唯唯诺诺领命就要走,不想副教主绕了个圈子,终于说到正题上。
“本座听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你似乎对于淳熙有些厌恶。彩月门的事,本座派人重新调查了,当晚,那门主的家眷们无力反抗相约投水,失踪的不止一个,确实已很难知道真相了,所以你如果恨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其实阿莼嘴上虽然怪越淳熙坑他,心眼里也确实瞧不上他欺上瞒下、横行霸道的做派,可人都已经死了,现在说什么厌恶不厌恶、恨不恨的也没什么必要。
她摇头。
“副教主言重了,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奴婢不敢计较。”
副教主给她个赞许的眼神,又问他最近的活计干的如何,问家里人身体怎样。
阿莼在教里这么多年,没有哪个高层把他看在眼里,这下子被副教主关心一二,感动的一塌糊涂,话匣子也拉开了。
“嬷嬷虽然是奴婢的养母,可是待我很好很好的,我也会孝敬她,她最喜欢吃稻花鱼,奴婢打算……”
“你可还有什么要求?”
阿莼一个激灵,突然愣在当场。
什么要求?
为什么这么问?
越淳熙在她袖子里转圈圈:好机会来了,你就说你过的不好,又穷又苦只盼出头之日,你求副教主提拔你,他一定会的。
这倒是实话,可是我……我也没能耐给副教主办事啊,我恐怕当不起他的提拔。
然而阿莼还没来得及开口,副教主长声一叹,把她的思路全部打断。
“淳熙早逝,令我心痛不已。你刚刚提到了师门,作为他唯一的师妹,我总要照拂一二,免得让旁人说淳熙的闲话。”
“其实当年,师父给他授课的时候,我们好多小侍卫小侍女都在旁听……”阿莼失去了对声音的掌控,空张着嘴辩不出个所以然来。副教主是那样亲切,那样慈悲,阿莼觉得,这好像真是个机会。
“奴婢多谢副教主。”
“你便去吧,不要声张。”
副教主从袖中拿出把匕首插在花盆土里,起身走往另一个方向。
“副教主。”阿莼突然喊出来:“敢问,越淳熙到底是怎么死的?”
副教主的背影僵了僵,丢下两个字就消失在花厅深处。
他说的是:宿疾。
阿莼还在发愣,猛然赶紧胳膊一痛,被袖中鬼咬了一口。
“那把刀给你的。”
“你是病死?”
“让你拿你就去拿!”
阿莼这才反应过来,敢情副教主这把匕首不是用来给花盆松土的啊,是副教主赏自己的。
“可是……没听说你有什么病根啊?”
袖中鬼变成一团棉花,不说话了。
匕首是越州寒铁,削发如泥自不必说,刀身錾了个了金色的小符咒,据说能够辟邪。
不过这把据说是能辟邪的刀,此时此刻正被一只鬼握着削凳子腿玩,能不能辟邪的还真不好说。
“你到底是有什么病?”
越淳熙把一只好端端的竹凳削了个稀巴烂,猛然抬起头,披头散发惨白的脸还真挺吓人。
“我没病。”
“无知,副教主都说是你是因宿疾而死。什么叫宿疾?就是好多年好多年以前的病根,没问你最近哪里不舒服,问你以前得过什么病。”
越淳熙愣住了。
阿莼这个小屋子连墙壁都是木板钉的,下雨漏水,冬天漏风,比家徒四壁还可怜。她默默反思,人家越淳熙好歹是大族出身,自小养尊处优,可是锦衣玉食堆起来的,现在死了,沦落到自己手里,混的还不如一只狗子,难免有些愧疚。
她要过刀子走出去,到棚子里削了一条狗皮,回来拧成绳子,把越淳熙的头发拢一拢,好歹扎个辫子。
越淳熙坐在横放的一只木桶上,由着阿莼摆弄。他生前爱洁、爱臭美,死了倒是没所谓,不痛不痒不困不饿,到了晚上贼精神,总有窜出去的冲动。
“我没生过病。”
“人一辈子哪有可能没生过病?副教主是不会说错的。可是吧……”
阿莼仔细回忆,确实不记得越淳熙有过大病重伤。他这么多年时时刻刻都有一大群人照顾着,光医官药师就三四位,怎么可能由着他病?
如果真的有,那除非是越淳熙独个办什么事的时候吃了亏。
阿莼仔细回想,突然脑中划过一条闪电。
她霍然起身:“你记不记得,七年前?”
越淳熙烦躁的磨牙。
“是,那的确是一场大病,气息微弱不成人形,可病的不是我啊。”
七年前,魔教里最得意的公子不是越淳熙,那是先教主的弟子,如今的教主。当时他有十六岁,去长安办事,回来就一病不起,据小道消息说是中了毒。
越淳熙当年比现在更跋扈,是个眼里没人的。但毕竟身份有别,越淳熙对这位教主的亲传弟子还是有表面上的尊敬。教主当年也不是现在这样,那时候他为人蛮和气的,尤其爱听人谈天说地,没什么架子,也不像越淳熙大小就连群结党欺负人。
因此俩人关系从外人看并不算差,也不算好,没听说过什么具体的交集,似乎两个人一直在各干各的。几年后,教主登位,而越淳熙成了副教主的当红心腹。
给人的感觉,他俩一直不太熟。
以越淳熙的交际手腕,下一任教主这种教中独一份的大贵人,他不主动贴上去和人家打得火热,那才叫不正常。
“所以,我猜你是故意在回避他。”
“你也太有想象力了。”
越淳熙避开阿莼的问题,只说他还记得当年教主中的毒古怪的很,药石无灵,非得活人喝药放血给他才能救命。
“具体细节我不记得了,但如果非要有谁给他放血,想也知道不可能是我啊。又喝药又放血,我怎么可能同意?他是弟子, 我也是弟子,谁比谁高贵?即便我同意,他又怎么肯?”
阿莼一愣。
“所以说,当年你和教主的私交真的很好,只是做戏给旁人看。”
越淳熙自觉失言,立刻就要走。
阿莼把他拦腰抱住,嘻嘻笑着赔罪。
“别急别急,连我都知道,教主病愈之后,知道了你的付出,对你非常感激呢。”
不是这样吧……
对当年的经过,越淳熙还残留一点印象,他貌似听到要他放血的消息就跑路了。
“以我的身份,谁也不敢打主意到我身上,你用的你的笨脑袋想一想就知道了,我身后还有越家,越家能答应我去做这种牺牲?”
“如果是你自己愿意呢?”
越淳熙梗着脖子强辩。
“就是我深得教主恩遇也未必要以命报答吧?更别提当年我还想跟他争……”
深得……恩遇?
阿莼一把按住他。
“果然有交集吧?还不是一点两点,教主原来对你有恩啊,是什么恩?”
越淳熙自觉失言,一摆手扭过头去往房顶。
“你当年想跟他争什么?莫非是教主之位?你可太有本事了。”
“我不说了。”
“想不到你还有那样的雄心壮志,差一点就让你当上教主了,说嘛说嘛。”
阿莼最喜欢听这种八卦,以往听到的都是小偷小摸小苟且之类的故事,这次能听到高台风云,焉能放过?
“来嘛。”
越淳熙不吱声。
“那你就说一点点。”
“哪一点?”
“咱们的教主,我只知道他姓沈,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你好大的胆子,连教主的名讳也敢打听,你要做什么?你有什么企图?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阿莼失笑:“我想吃,他也要给我吃才行啊,他是教主,可不是放羊的李阿壮。”
可能越淳熙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记得自己是偷偷溜了,可没走多远,是去镇里看花灯去了,赶上不知道谁家娶亲,喝了一场大酒,醉了足有三天。”
“我只记得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小巷子里,身上到处脏兮兮的。因为太丢人,我自己爬出来回家换了衣服,教里谁也没告诉。”
可阿莼所知道却是不同的版本。
“当年我在弟子房洒扫,那一阵子听说教主的亲传弟子沈公子病了,要用活人喝药,再放血给他喝。杂役们都传那药喝了特别伤元气,都怕的不行,都说自己头疼脑热不能伺候。偏偏我最没地位,当时管事的就让我去伺候他。”
越淳熙扭头看向阿莼,似乎很惊讶。
阿莼浑然不觉,顾自道:“你说是偷偷溜下山,这是事实。可我亲眼看见,那天晚上你端着一碗血进了弟子房,出来之后才走的。”
“不可能!”
阿莼给他震得耳朵发麻,自己的记忆是不会错的,就算自己记错了,当时在场的也不止一个人呢。
越淳熙一脸被骗的愠怒:“我放没放过血我自己不记得?你不是要去找教主对质吧?”
“我可再也不想见教主了,他比你……”
阿莼看看外面,没人,回来低声接着道:“他比你还像个鬼呢,青白的一张脸,瘦的一把骨头,说起话来声音细的跟蚊子似的,全身透着寒气,再套那么一身黑衣服,我一见他就浑身发冷,似乎他才是坟墓里爬出来的。”
越淳熙表情僵硬了一瞬,扭过头,叹出声来。
“你倒是会看教主的脸色,可你怎么就不会看看我的脸色?怎么,你觉得我很乐意听你编排教主?”
阿莼闹了个没趣。
“当我放屁,不说这个了。可是七年前那晚上我发誓,我亲眼所见,而且,不止我一人在场,还有另外一人。”
“不可能!”
阿莼霍然起身,牵着越淳熙就走。
“现在我就带你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