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淳熙死了。
阿莼在镇子里躲了一天,也琢磨了一天,到傍晚终于下定决心。
她去了越氏墓地,挖坟掘墓。
越淳熙本人那张蜡黄泛青的死人脸死不瞑目,阿莼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直到被越淳熙一脚踹翻,她才想起来把人家的棺材盖盖好。
可是阿莼怎么也闹不明白,他怎么还站在自己眼前?如果他死了,那站在眼前的是什么?
“你是什么东西啊?是鬼?是魂魄?难不成是僵尸?”
越淳熙云淡风轻:“不管怎样,你也算是我的师妹,请继续保持对我应有的尊重。”
“可是可是……”阿莼都快想疯了,脑子过热:“你站在这儿,那棺材里的又是谁呢?人死了难道就是能从一个变成两个?可以这样?那不就是永生吗?可是我并没有见过别个啊啊啊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越淳熙无语的看着按在自己心口的一只手。
“喂,摸够了吗?”
阿莼悻悻收手。
“我就想确认一下,我实在是想不通。”
她脱力的坐倒在刚刚刨出来的坟土上,看着黑黢黢的坟坑,默了默才理出真实的内心想法:“人都说祸害遗千年,你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呢?”
“其实我也……”越淳熙已经不用呼吸了,但他还是哽了哽。
“我也不清楚。”
“哈?”
阿莼一跳老高,什么叫不清楚?你怎么死的你自己不知道?
越淳熙老实摇头。
“这次不骗你,我是真不知道。”
跟越淳熙认识十九年的经历告诉阿莼,这个人不能轻易相信,他面上越是无辜,心里藏着的坏事就越大。
“我才不信!”
“随你。”越淳熙抬头望望,双手拢在袖子里,转头就走。
墓地里到处都是怪声,阿莼可不敢一个人留下。她跟上去,还是忍不住犯嘀咕。
“怪不得饭堂外殴我的是副教主的人,要是你没死,准是你的人动手,你这棵大树倒了,那些得力亲信我可再也一个都没见过。可是,我看副教主他们也没什么伤心样子,不是该吃吃该喝喝,还去你家摆了酒席呢……”
这通话带着些微的回声,在山谷回荡成诡异的声调,阿莼浑身发毛,猛地刹住脚。
“越淳熙,你快过来,我害怕。”
前边越淳熙刚刚发觉自己可以用意念飘来飘去,不用真实的迈步就可以移动,正在尝试,冷不防被阿莼叫住,他发现自己居然径自飘回她面前。
阿莼几步后退,险些被他撞到。
“你别揍我,胆小不是过错啊。”
越淳熙有些明白。
“我成了你的袖中鬼?!”他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可笑:“虽然听上去很荒谬,但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可能都会跟着你,当你召唤我,我无法抗拒。”
“袖中鬼?我看你是扯谎鬼才对。”阿莼扯住他的两只胳膊将他固定住,不让他飘来飘去。盯着他看了良久,阿莼心想:越淳熙虽然是什么坏水都敢冒的,也不至于这么作践他自己,所以这应当不是谎话。
“也就是说,我变成了你的主人?”
“什么主人?我又不是狗。我是鬼!你能听懂吗?我会整天整夜缠着你,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你的隐私,你再也没有任何秘密,你的生命也会被我侵蚀,直到时间的尽头!”
阿莼烦躁的给他扒拉到一边去。
“你先别说话。你是什么时候死的,是教主去你宅子里探望的时候?”
“不不,在那之前。教主之所以屈尊去了我的私宅,就是给我吊丧去的。”
越淳熙的记忆模糊了,他已经发现自己忘却了很多事,大段的时间都是空白,脑中空空可不是很好的滋味,他也曾试图找过熟悉的人,但无一例外的都对他的存在没有感应,唯有阿莼。
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我心甘情愿,你就别推脱了,这是上天的旨意。”
“哎呀!”阿莼突然懊恼的大叫:“我该验尸。”
说着就要折回去。
验……尸?
亲眼目睹自己的身体被剖开,可能是天下最糟糕的体验了吧?越淳熙实在是不敢想象那画面,赶紧拦住阿莼。
“这一生你即便恨透了我,我也已经死了,请给我留点面子吧。”
“就是说啊,你死都死了,还要面子干嘛?验一验才能最快的知道死因,趁着尸身还新鲜,要是被毒死的,内脏会发黑,要是被刺死的,就算伤口小,周围也有瘀斑。一天比一天热了,现在不验,过个三五天,你就烂了。”
“呕。”
原来鬼魂也会呕吐,阿莼学到了新知识。
然而,她打的火把引来了守墓人,为了不被捉到只得仓皇逃跑。第二天总坛传遍了越淳熙被挖坟掘墓的消息,不少人盯着阿莼的眼神都怪怪的,好似认定了她就是罪魁祸首。
“越淳熙就不能有别的仇家吗?凭什么这么怀疑我?”
在大白天,越淳熙只能屈尊藏在她袖子里,本来是蔫蔫的,被她这句话给逗笑了。
“本来就是你做的啊,依姑娘从前的高论,做错了事要勇于承担不是吗?此刻去投案自首方能彰显你的光明磊落啊。”
“你看我傻么?”
阿莼攥紧袖口,低下头,不看任何人。她只想快快回到狗棚去,却被使者半路截住,是教主有请。
不提教主便罢,提起来,这教主也真是挺逗的,前边放权让自己去审越淳熙,后面自己要动刑却又派使者来劝解。来这么一出,任谁来看都像是教主怕了越淳熙,惹一惹,惹不起就赶紧撤,这教主当得也太窝囊了。亏得是越淳熙死了,他要不死,不出三五年不得骑到教主脖子上?
这次他找自己肯定要质问墓地的事。
“是我干的。”刚到神魔殿,阿莼就把这话撂下,虽然跪了,不代表她认错:“我看看越淳熙是不是真的死了,没毁坏他的尸体。”
神魔殿一时静极,似乎空气都凝固了。
阿莼心道不好,自己是说错话了。
过了很久,才有一声叹息。
“你亲眼所见?”
“是,看见了。”
“他……看起来如何?”
“死人就那样啊?生前再好看,死后都一样。脸是肿的,而且会越来越肿,因为埋的不够深,头天肿胀,第二天从眼睛开始烂,然后肚皮胀……”
“你住口!!”
年轻的教主一声断喝,突然快步向他走来,阿莼被他突然的威压震得整个人都懵了,直愣愣的看着教主,连回避都忘了。不过在教主动手前,已有使者赶过来架住了他,低声劝解,似乎请他注意身子。
有一个声音从阿莼耳边响起。
“你问他吃药了没。”
阿莼这才回神,教主吃药不吃药,似乎不是自己该过问的吧。
“废话多,让你问你就问。”
阿莼运了半天气,再开口,声音细如蚊蚋。
“教、教主你没吃药吗?”
使者们大惊,这话听起来像是骂人,赶紧叫来侍卫要把人拖走,却听得教主发话了。
“都下去。”
阿莼很庆幸教主没责怪自己,可是也没回答问题啊,越淳熙还在袖子里边不依不饶的追问,她只得强忍着忤逆上意的恐惧,再问。
“教主身体哪里不舒服?不舒服就该吃药,虽然药不好吃,总比病着好。”
教主慢吞吞的走回神魔殿深处,端坐在他的宝座上,从袖中拿出一只小药葫芦怔怔的看。
“本座有个疑问……”
隔着这么远,阿莼又没有五感通天的上乘内功,只堪堪听了个开头,后面实在听不清了,便问越淳熙。
越淳熙难得的静了半天,才道:“你就说:你虽然是我的师妹,但你是偷师的,并没有真正的和我一起修习武艺,所以并不熟悉,我小时候的样子以及习惯之类的,你一概不清楚。”
阿莼不甚明白,依样说了,再没得到教主的下文。
一场召见就这么草草了事,到黄昏的时候,越淳熙现身出来,找到两只细狗搂着,两狗一鬼肩膀靠着肩膀,静静地挨在一起看夕阳。
“你说,我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阿莼正在拿细齿锯子把大葫芦从中锯开,在做水瓢,听他这么一问,没胡乱猜想回答,倒是把自己的疑问勾了出来。
“喂,你反正已经死了,总可以告诉我实话了吧?你到底是不是把彩月门的月儿小姐放跑了?”
随着晚霞的隐去,越淳熙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他望着黑沉沉的天空静默了片刻,终于转回头来正眼看着阿莼。
“是。”
阿莼一惊,锯子一下折断!
“我就说我没冤枉你!我就说我都听见了……”
“人人都不信我。”她眼圈猛地涌上热流,声音颤抖:“你害我害得好苦啊!”
越淳熙一脸无所谓:“我已经死了,你待如何?鞭尸泄恨?”
阿莼泄气至极。
“都是你害的我!”
“至少你问心无愧,天地坦荡,不像我,到死也是个糊涂鬼。”
“你落到了我的手里,还真的是上天的旨意,你把我傻子一样的耍着玩,你看着我被罚到狗棚很开心吧?你有良心吗?这就是报应!”
越淳熙这辈子就不知道良心俩字怎么写,不过看阿莼如此激动,还是回避为妙,万一她火气上来把自己扔掉就糟糕了。
“给你权力审我的,是教主。罚你去扫狗棚的,也是教主。实话告诉你说,那天我的手下打你,也是因为你无意中触怒了教主。我若不即刻叫他们惩罚了你,等到教主发怒,连我也没脸。你可以说我徇私枉法,却不能说我害过你。”
“啥意思?那天在花楼,你护送的黑衣人是教主?原来他也在花楼过夜啊,就他那身子骨……嘻嘻,还以为他是个难得的正经人呢,也不过如此。”
私下议论上位者可是要挨板子的,阿莼吐了吐舌头。不过越淳熙的话也有一定道理,教主这人也是有点奇怪的,他任用越淳熙去办灭彩月门那么大的事,按说是很信任他了,却又因为不相干的喽啰告个小状就把他抓起来,这算什么?
给人那么大的羞辱,却又不查个彻底,不痛不痒就放了,又算什么?
怪不得教中那些爱钻营的人都想尽办法走副教主的门路,宁愿在副教主座下当个跑腿的,也不要去教主那儿当长老。
“哎,你来。”
越淳熙大怒,怎么着,我活着的时候你不敢惹我,现在看我死了你把我当个狗似的呼呼喝喝?
“叫我公子,不然我叫你再也没有安生觉睡。”
阿莼看他看了半天,看的越淳熙一阵莫名其妙。
“怎么……”
“你说实话吧,是不是教主弄死了你?我要是教主,我明面上不能奈何了你,成了全教的笑话,我一定私下想法子弄死你,也好让人知道知道我不好惹。”
“你以为教主像你这么……”
越淳熙忽然看向外面。
一阵银铃清脆,总坛的侍女带着香风款款而来。
“有礼了,敢问姑娘可是柳嬷嬷的女儿?”
阿莼赶忙去看越淳熙,他搂着狗子,就坐在侍女的一臂之外,侍女只瞅着狗子警惕,没有任何其它的反应,是看不到他的。
“没错,就是我,我叫阿莼。”
“叨扰阿莼姑娘了。”侍女嫣然一笑:“副教主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