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地庙的日子忙碌而平淡,越淳熙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从那晚莫名其妙发疯之后就再没出现。
阿莼有些担心又有些松口气,她要做一件事,从来没做过,因此很紧张。
又是一天晚饭时分,两个大哥一个烧火一个和面,忙的连擦汗都没工夫。
阿莼切着菜,眼珠在他俩人中转来转去,紧张的手抖,忽然不小心菜刀落偏,给手指切了好大个口子。
她是做惯了粗活的,也没当回事,顾自从衣摆上撕下布条缠了缠,准备把菜下锅的时候,却被高个子大哥在地上发现了血迹。
大哥脸一红,想歪了,愣是没吭声,眼神闪避,跑去给矮个兄弟帮忙蒸馒头。
阿莼屏住呼吸,从袖中摸出个纸包,拆开来,里头是黑褐色的粉末。
韭菜炒肉,放些花椒也正常吧?
她手一抖,把粉末尽皆抖进锅中。
矮个子大哥忽然大叫:“哎,妹子!”
阿莼心头一悸,差点眼前发黑昏死过去,听声音都恍惚了。
矮个子大哥接下来的话如同在五里云山外传来,半点不真切。
“早饭时候,我听人说侍卫没有再少,好像那外来的不再杀人了,但是副教主的花厅却被砸了个稀巴烂,好几盆昙花被连根拔起,哎妹子!”
矮大哥跑过来,一把抓住阿莼的手。
阿莼全身一激灵,这才回到人间,看见自己被人制住,第一反应就是完了,事情露馅了。
她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却被这双手硬生生提起来,就听两个大哥齐声嚷嚷。
“糊啦,糊啦,这什么味儿啊?”
阿莼这才反应过来来,忙看锅中,果然,那些粉末很多飘在锅边,被热力熏得直冒烟,这味道确实呛人,且闻过之后脑袋剧痛。
她忙把大哥都推开,抄起装韭菜的盆子就往锅里倒,快快加盐炒起来。
“这怎么有张纸啊?”
高个子大哥忽然伸手往阿莼的脚下去。
阿莼眼珠转的飞快,一脚踩住。
“快快,帮我端盘子过来,这火太大了,怎么烧这么旺的火?”
她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啥,只看见大哥们一脸做错事的样子端了盘子过来,接过她的铲子把菜盛出来,装进食盒,然后挑起来送去给守卫的歇脚处。
等人都走了,她全身都是麻木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天色阴沉沉的,已经有大颗的雨点稀稀落落的砸下来,阿莼看向冒着热气的蒸笼,心里沉沉的,一口顺畅的气都呼不出来。
晚上下雨,就不必做饭了,等下把馒头送去就行了。
那时候,她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等。
她把脚挪开,脚印处一方纸片深深的陷在灰烬中。
阿莼是个穷人,穷人就没那么多可以藏身的正经地方,但是能找到许多不太正经的落脚处,比如狗棚。
自从阿莼升职去藏书阁,教里就安排了个半瞎的老翁喂狗,这老头没两日就死了,便不再安排专人,而是把狗子都散开,每日让厨房做狗食送来。
这个教里,连教主都命悬一线,谁还管的上狗子过的好不好?
阿莼回到她原先的狗棚,花点子细狗就围了上来,她不敢点灯,就在黑暗中抱着两只狗子取暖。
等越淳熙找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大两小三个可怜虫半边身子都湿透的挤在木板床上,外面下大雨,狗棚下小雨,地上已经有好几处积水,潮湿的一塌糊涂。
“醒醒,出事了。”
阿莼发了烧,有些醒不过来,越淳熙便硬生生把她从狗的怀抱中抢出来,本想输点真气内力给她,忘了自己已经是个死鬼了,哪里来的真气?
只能在这破棚子里翻翻找找,勉强找到一条碎布,接了雨水洗洗,给她把脸擦了擦。
“你醒醒吧,守卫们都中了毒,现在到处都在找你呢。”
阿莼迷迷糊糊的,虽然醒不过来,但听觉还算灵敏。
“那我是该出去让他们找到,还是索性躲起来?”
“躲是躲不过去的,反而会让人觉得你是做贼心虚,更会怀疑你,不如还是出去。”
阿莼鼻音浓重的应下,睁开眼就觉天旋地转,她挣扎着起身,踩在地上那一刻忽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脚,只看到视线中的所有东西歪向一侧。
越淳熙忙把她捞起来,她整个人烫的几乎可以烙饼了。
“如果我背你走出去,人们可能更容不下你了。”
“还是别吓人,人吓人吓死人。”
阿莼勉强定了定神,扶着越淳熙,走去墙角找到了已故瞎老翁的拐杖,两只手拄着,头重的把脊梁都压弯了,就这样弓着身子走进雨中。
越淳熙是不怕雨的,也没想那么多,跟着阿莼走了一会儿,看见她的衣角往下流水,还惊讶了一小下,忽然醒悟。
阿莼只觉得扶着自己的手忽然撤了力气,却完全没法子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她现在只能看着固定一个方向,稍微转一转眼珠子,整个脑袋就疼的像要裂开了一样,还恶心,这一刻恨不得就地死了就地埋,总好过活受罪。
就这么麻木的挨着,她一步一步往土地庙挪去,不知道走了多远,忽然觉得头上一黑,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压了上来。
凭着气味,她感觉的到,这是绷在棚子外的狗皮。
此刻自己看上去一定像是土狗成精。
她苦笑,就见前方有好些人迎了上来。
“是阿莼不是?”
阿莼已经说不出话来,勉强伸出手,立刻就要摔倒!
越淳熙眼疾手快就去扶,却被另一个人抢了先。
“姑娘你怎么了?”
这个人声音老成,长相却是嫩的很,阿莼看着他,走神的想:这家伙怎么从来没见过?难道说最近自己走了桃花运,碰见的人一个比一个俊俏,这让自己可怎么选啊?真是为难……
她胡思乱想着,已经被人背了起来,又有人来打伞,待遇瞬间提高了不知道多少倍。
越淳熙愣在原地,那个背着阿莼的人……
好眼熟啊!
大雨来得快,去的很慢,阿莼醒来的时候,外面乱糟糟的,似乎暴雨引发了山洪,冲垮了山下几处村子,教里正组织人去抢险。
她眼皮发涩,努力了好几次才睁开,这时候看到自己是在一个很周正的房子,甚至称得上是花美,灯火通明,只是没人。她摸摸身下,是个贵妃榻,再看身上盖的被,白棉布被里,丝绸被面,这纹路,这气味,居然是最上等的管事嬷嬷的铺盖。
真是奇了啊。
她的脑中忽然闪现晕厥前的画面,大雨滂沱,遍地烂泥。
“哎呀!”
想到自己可能弄脏这上好的被子,羞耻感爬满她的全身。她赶紧掀开被子,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月白里衣,干干净净,再摸摸脑袋,头发显然是洗过的,又顺又滑又干燥,脸上也很舒服,香香的,似乎有人给她沐浴更衣,还给她擦了润肤脂。
美哉,美哉!
越淳熙的声音从她头顶处传来。
“你是在被软禁,不要笑的那么大声好吗?”
阿莼“咕噜”一下爬起来,全身轻盈的简直可以踏雪寻梅,再看看四周,甚至还发现了一叠果子点心,一壶茶。
这叫被软禁?
她把整盘点心抱在怀里痛痛快快吃起来,这要是被软禁,不如就软禁一辈子好了,自己在教里奋斗一辈子也过不上这样的日子啊。
“不错不错。”
“怎么就不错了?”越淳熙满脸黑线,看不上她那眼皮子浅的样儿,不过看不上又如何?怎么也得看一辈子。
认命吧。
“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
阿莼趿拉着鞋去倒茶,仰面就干,舒舒坦坦“啊”出一声,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快活气息。
“我管得了那么多?我算是想明白了,外面风雨大,我嘛就是一根莼菜,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要是老天偏要让冰雹把我砸死,我也没奈何,但老天不是还没让我死吗?活一天算一天,不去自寻烦恼。”
她说着,把越淳熙的鼻子点一点。
“这是你教我的。”
越淳熙抱胸而坐,一偏头躲开了对方沾满点心碎屑的毛手,满脸鄙夷。
“不就是小伎俩成功了吗?至于这么高兴吗?”
“怎么不至于啊?”阿莼怡然自得,大咧咧往床上一坐,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抓了把榧子,高兴地抖肩膀。
“我啊,是做了坏事,但是吧,我自己承担了呀,看我眼下的处境,就知道那另外两位帮厨的大哥肯定是没有受连累的。再看我虽然被软禁,可软禁我的这个地方这么好,就知道我也不会有事的。”
越淳熙抱着胸,把她从头上打量到脚下,忽然看见她领子大敞开,里头的裹胸不知所踪,已然露出了肌肤的轮廓。
他箭一样冲上去,一把扯住阿莼的领子,猛地往中间交叠。
“啊啊啊救命!”
阿莼给他勒的要呼吸困难了,还以为他这是要给自己掐死,一下子就蒙了。
不过对方的动作很快结束,眨眼又是床头菩萨一样的造型,阿莼用力呼吸,看着他端坐在灯下微眯着眼一脸宝相庄严,脑袋上冒出无数的问号。
“你有毛病啊?”
越淳熙眼睛一瞪。
“你有毛病啊?审问你的可都是男人,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你这幅尊容给人看到了,你……”
他忽然住口,气哼哼的转头。
阿莼还是不懂。
“我……怎么了我?我不是挺好的吗?嫌我没打扮见不得人?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什么时候打扮过,你这人真……”
阿莼说着,余光忽然扫到房间另一侧,有个香案!
天呐,差点把这事忘了!
她赤着脚跳下床,一溜烟就奔香案去,喜滋滋的去挨个摸摸,太好了,不仅有香炉,还有一盒一闻就提神醒脑的线香。
“真是太巧了。”
她捻出三根香就着烛火点燃,插在香炉里就捧去越淳熙面前。
“我信守承诺了啊。”
“嘁!”越淳熙翻个白眼:“赶紧上床吧你,光着脚瞎溜达,你是还想发烧吗?”
阿莼闹了好大个没趣,热脸贴了人家的冷那什么,把香炉往他怀里一塞,自己跑去床上喝茶吃点心。
一时静极。
外面风雨声越发大了,这间房子燃着炭盆,越发像是个世外桃源。
阿莼珍惜着这一切,守在炭盆处,仔仔细细地把灰往红炭上埋去,想让炭火烧的更久些。她刚才试了,门是锁着的,这房间里的吃食用具恐怕就这么多,如果没有人来送,还是省着些好。
看着她的样子,越淳熙忽然一阵心烦。
想我活着的时候是何等富足?要什么都不用自己开口,更何曾有过缺衣少食挨冻的时候?如今我死了,却没法子让这么个小丫头拥有个不漏水的房间。
“喂!不然我留一封遗嘱,把温春镇的宅子让给你吧。虽然里边金银细软可能没有了,但毕竟还是个能住人的地方。”
阿莼没动。
“你什么意思啊?难道你还嫌弃那里死过人?你还嫌弃我不成?”
阿莼还是没有动。
越淳熙气的就去拉她,手刚碰到她的肩膀立刻被按住。
他看见,阿莼偏着头,似乎在听窗外的动静。
“有人在哭。”阿莼极缓慢的抬头,对上越淳熙的眼,眼底有惊慌。
“好像是,哭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