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牢的白天和黑夜差别特别大,最大的差别在于气味。一到了晚上,到处都是发霉腐烂的味道,起初刺得人打喷嚏,时间久了却还有些上瘾。这臭味真要去找也找不到来源,似乎石头墙的后面不是另外一间牢房,而是地狱的阴沟。
可是一到了白天,从头顶的气孔里飘进阵阵饭菜香,香的盖过了一切。
阿莼馋的直咽口水,越淳熙走后,她常常望着气孔发呆,呆呆的想,酸萝卜炖鸭子、剁椒腌小鱼。
她真的以为地上是厨房,直到听见猫叫。好像是两只猫在打架,打的蛮凶,还有碗碟碎掉的声音,她凑在底下想瞧热闹,一滴菜汤正正好落在脸上。
酸酸的,阿莼把这一滴珍贵的菜汤咂摸了老半天。
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我的娘给我送饭来了吧?
好歹喊我一声啊……
不行,要出去。
牢房四面都是坚固的石头墙,只有两个出口,一个是头顶气窗,离地两丈高,只有两个巴掌大。
放弃。
另外一个出口是绷了铁皮的木门,在外面用一把大挂锁锁着。
门上也有小窗,焊着铁条,中间只有一寸不到的距离,手伸出去,手腕会被卡住。
她听了一天一夜,没听到其他牢犯的声音,也没有什么人经过,这说明旁边的牢房是空的,狱卒也不会过来巡视。
那就跑吧。
管他娘的。
阿莼贴到门边,把手拢在嘴边,小小声的喊:“越淳熙,过来!”
喊完之后在心里默念:一、二、三!
来了!
三声刚刚数完,披头散发的袖中鬼出现在他身后。
“出去把锁打开,我要越狱。”
越淳熙恶狠狠的瞪着他。
“后果你承担不起,别费精神。以后没事别唤我,你耽误我大事了,知道吗?”
“哎,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之先出去……”
越淳熙白他一眼,径自穿墙而走。
阿莼狠狠的踹了脚墙,要你何用?脚踝震得生疼,不过她也纳闷起来:“大事?是什么大事?”
牢房的门突然被人狠狠砸了一下,传来狱卒凶残的怒吼:
“大事就是你死定了!”
阿莼顿时腿软。
狱卒废话不多说,冲进来把阿莼就是一顿暴喝,震得阿莼耳朵嗡嗡的。
“啪!”一个嘴巴子抽过来,阿莼连脑子一起懵。
“敢越狱!”
“不敢不敢。”
“啪!”再一个。
“还找帮手!”
“没有没有!”
“再说没有?”
“有,有的。”
“帮手是谁?”
阿莼生无可恋,把手臂往墙角处一指。
狱卒一把抓住阿莼,转身!
发霉的稻草。
“敢耍我!”狱卒暴怒:“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咳咳。”有个狱卒探头探脑进来看了眼,给这大哥比了个手势,把人叫了出去。
阿莼整个人瘫在地上,模模糊糊听到外面人说话。
“还活着吗?”蛮熟的嗓音,听起来像是神魔殿的使者。
狱卒给他的问题弄懵了:“要活着还是死的?”
“你是牢头,反而问我?”
“那……活着呢。”
“带出来。”
狱卒瞬间返回,阿莼吓得直往墙边缩,可还是给人揪着领子扔了出去。
副教主下了令,柳阿莼毒害教主,其罪当诛,念在是无心之失,罚去帮厨。
阿莼露出了一个痛苦的笑,就软倒在地上,整个人摆成个大字。
原来是好事。
她一瘸一拐的回到家,进门前把脸洗了洗,勉强收拾出个人样子来。她的娘正在灶台旁切酸辣椒,见她进门先是高兴,高兴过后就问她:“碗筷怎么没带回来?”
“……碎了。”
她的娘一天傻似一天,能记得有自己这么个养女就算很不错了。阿莼想起了越淳熙的话,如果真的越狱,自己亡命天涯也就罢了,娘谁管呢?
更何况,帮厨也不错啊,至少自己能吃个饱,顺便把娘的伙食也给管了。
但是当她到了厨房,却全不是那么回事,人家给她分配的是西山边上的小小土地庙。
这个庙早已荒废,阿莼到了这里,第一件事是要和泥搭灶台。她撸胳膊挽袖子,赤着一双脚,和两个黥面的罪汉子足足忙了两天,才搭起来两个灶台,一排条案和遮风避雨的棚子。
阿莼终于能洗把脸,伸伸腰,看着散发着泥土气味的灶台,心中多少有点成就感,掂着手中的瓦刀,还很高兴自己又多了一门手艺。
“姑娘一个人忙伙食,可是要忙不过来的,我俩别的不行,实在有把子力气,不如……”
两个汉子是早年犯了事,面上被刺了“罪”字,虽服刑已毕,但放出来后再无家可回,便留在教里帮闲,有事干就有饭吃,没事做就要饿肚子,因而眼巴巴的盼着阿莼能把他们留下。
阿莼也不知道该问谁去讨个主意,赶上后厨有人送东西来,她去问人家可不可以,那人挠了半天头,是个不能做主的。
“上头把这俩人叫来没说不可以给你用,你要负责守卫的饭食,也需要让人跑腿打下手,不如就先留下,等有人问起再说呗。”
两个汉子高兴的手舞足蹈,至少又有一段时间的饱饭吃了,齐齐凑到阿莼面前鞠躬作揖道谢。
阿莼就奇了。
“厨房的人说是负责守卫的饭食,可是总坛的守山卫士每天当值的有百多人呢,就算加上你二位,咱们也忙不过来呀。”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
“姑娘还不知道吗?”
阿莼刚刚被从牢里放出来,出来就回了家,这教中如果有任何事,她那位疯娘显然是不可能告诉给她的。
她忙问究竟,原来就在最近这几天,总坛居然起了乱子。先是夜里有动静,卫士找遍了全教也没发现是什么古怪。接着就是处处起火,这也奇怪了,七八月份大雨滂沱,偏偏最不容易起火的地方频发火情,比如户外的祭台、旗杆,甚至教主寝宫后面的凉亭都遭波及。
这一两天更了不得,守山卫士每天凌晨交办的时候,清点数量总是会少人,头一天少了俩,今天凌晨生生七个人不见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有鬼啊。
阿莼听到这里,心中“咯噔”一下,要说有鬼,还真是有鬼的。
只不过,这些小动作不像是越淳熙干的。
“那是怎么回事呢?”
两个汉子把头摇成拨浪鼓,他俩要是能搞明白,早就去勾役司当差了。
不过,教中高层也没高明到哪儿去。
“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勾役司查来查去也只说可能是有刺客,这不,特地从外面调回来五十来人各处巡逻,咱们就负责这五十来人的饭食。”
原来如此。
闲聊不能太久,眼看着天色将晚,阿莼等人要赶紧把这么多人的饭做出来,于是一阵煎炒忙碌。
等到终于把各处的饭食都送到位,阿莼和两位大哥坐在土地庙的门槛上,个个累得闭眼就能睡着。
高个的汉子突然碰了碰她,压低声音道:“妹子,我听到一些消息。”
阿莼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就听到他说起“越淳熙”三个字,马上来了精神,把人扯到庙里细问。
原来,这人去送饭的时候,和一个从外地刚来的守卫攀谈,听到他说起曾是越淳熙的旧部,那人知道越淳熙死在了总坛附近,但不知道是谁人所害,有心想查一查,所以特地前来。
“据他说,越淳熙身边的几个亲信几乎都死了,个个家中悲恸,但只有一个还活着,并且似乎还升官了,那个人姓刘,叫刘未施,是越淳熙的表弟,现下在教主的寝殿做护卫头领。”
阿莼心中一动,这么说越淳熙的死可能是人为的,有人弄死了他,并且弄死了他亲近的几个人,从而瓦解了他的势力。
为什么又留下一个?难道说因为他是越氏的亲戚所以要顾及情面?
高大哥摇摇头。
“那个刘未施是越淳熙的亲戚,想来必是他身边特别亲近的人了,肯定知道许多机密要事,之所以没死,大概就是因为这些机密。你知道的,教中的贵人们互相都捏着些把柄,就等到关键时刻发难。”
矮个的那个汉子插嘴。
“说不定就是他里通外敌害死兄长,我可是听说越淳熙宅子里好多宝贝都叫他搬走了,光明正大搬走的,也没人拦,这难道不是个证据?”
阿莼记下了这个疑点,预备晚上找越淳熙对一对。
但是晚上越淳熙来到的时候,眉宇一片阴霾,并没有心情同她说自己的事。
“月遮天正在教中放火杀人!”
阿莼“噌”的坐起来,冲出庙门就要去报信。
越淳熙急速飘出,将她拦住。
“为什么拦我?这事得上报!不然让那个丫头这么搞下去,迟早搞出大乱子,不不,现在已经是大乱子了,复仇也不带这样的,她会把自己搞死的。”
越淳熙一摊手,没奈何的样子。
“她已经做了决定,谁能拦得了她?更何况,如果我是她,我恐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危险的眯起了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某处,脸上是可怖的怨毒神情。
阿莼后背一阵寒意。
在自己与越淳熙分开的这段时间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教主……他还好吗?”
阿莼试探着问,想勾起越淳熙一点点类乎活人的感情波动,但是显然她挑了一个错误的话题。
越淳熙的脸色更差。
“他还活着,不过……”
“呸呸呸!”阿莼直跺脚:“不许胡说!”
越淳熙抿了抿嘴,一拳捶到厨房条案上,震得上面瓜果刀具齐齐乱响。
阿莼惊了惊,上去就把他拉走。
“这幸好是两个帮厨的大哥不在这儿睡,不然你可真要吓死人了。”
越淳熙低头看着自己被拉住的胳膊,再顺着拉住自己的手臂看上去,看到阿莼因为担忧而皱成一团的小脸,他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情,他忽然伸开手臂,抱了抱阿莼。
这是个冰凉的拥抱,阿莼被激得打了个冷战,却坚持着没有动。
她从未有过与人如此亲密的时候,上次越淳熙帮她上药不算,那算是难兄难弟的互助,这次嘛……
虽然越淳熙的心脏不再跳动,她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心情。
彻骨的失落。
“我做了你的袖中鬼是有原因的,我已经知道了,原来命运早早就把我俩绑在了一起,其后的阴差阳错皆是天意。”
阿莼一头雾水,还待细问,越淳熙已然松开怀抱,飘往土地庙深处。
“这算什么?”
她追上去, 看着越淳熙不恭不敬的跑去土地公公的位置盘膝坐下,指着灰扑扑的陶土香炉发号施令。
“说好的三柱高香呢?”
阿莼耸耸肩。
“我上哪儿弄去啊?现在这儿只有些剩菜剩饭,要不然我给你烧一捆柴火,你凑活闻闻好了。”
“当我是腊肉啊!我不干!”越淳熙一脸臭屁:“要么你去给我找香,要么……”
他忽然扬扬眉,眼中闪过人人熟悉的狡黠,忽然抓住阿莼的手,倾身向前,很有压迫感的与阿莼对视。
“你袖中藏着什么?”
阿莼僵住。
“什么、什么什么啊?”她用尽力气挣扎,可怎么也挣不脱这死鬼的爪子,撕扯间全身冒冷汗,气越喘越粗。
越淳熙得意洋洋的翘起嘴角。
“怎样啊?成交吗?”
“你……你会保密?”
越淳熙眼中精光四射。
“本公子对于阴谋算计一向是不在乎的,并且也乐见老实巴交的憨厚人学会耍心眼搞手段,不至于到了今日才想起做个好人,为何要拦你?”
他手中用力,一把把阿莼拉向自己身边,若他还是个活人,两人已经近到呼吸相闻了。
阿莼脸上火烧火燎的。
“你、你别这样,我不想做坏事,你知道的,我这种人……”
“你是哪一种人?”越淳熙含着笑意:“你与我是分不开的,我死了,便由你替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