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春镇越宅的大门紧闭着,主人没了,仆人四散,如今里边已然是野生动物的天下。
越淳熙穿门而入。
如果他的记忆没错,他在彩月门一战归来后,曾经把相关的文书收在自己卧房床下的暗盒里。
他的卧房没有窗,只在隔壁书房墙上打开了一扇门,却是掩藏在墙高的绿檀木书柜之后,有机关方可打开。
越淳熙进到书房里,古董字画被偷盗一空,地上许多碎瓷片,还有血迹,似乎曾经有人为了抢夺财物在此械斗,和教主所说的“一切如旧”并不相符。
“哎呀呀,傻子。”他对着那些血迹发笑:“你们到了我这地步就会明白,其实金银财宝是最无用的东西,既不能饱腹,又不能保暖,偷走了你又不敢卖,放在家里也不敢摆,要来何用?”
他走到柜子前,站了一会儿。绿檀木有油脂分泌,一段时间无人擦拭就会在表面堆积,现在它看起来像是整个发了霉。其实绿檀木并不适合做大件家具,它的木质不稳定,容易开裂,而且香味浓重。越淳熙记得这件大柜子还是自己从越氏千里迢迢押运回来的,本想给教主做生辰贺礼,想不到他一病就没好起来,担心过重的香味会让他呼吸不适,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
外面的人听说越氏费了好大力气运来了给教主的贺礼,但越淳熙却没有送出,这又成了他与教主不合的一个证据。
不合,外人大抵都是这么说的。传的时间久了,谣言经过有心人加工整理,最后居然听起来非常靠谱。
魔教虽然历来是沈家的基业,沈玉辰却出自旁支,只是记到上上任教主名下的孤儿罢了,在迷踪山上,姓沈的仅此一位,他内无支持,外无靠山,被人欺负是意料中事。
他主要被谁欺负呢?外面的人把矛头齐齐指向的是自己。人们说越氏是豪门,官商匪通吃,江湖横行,越淳熙有这么硬挺的靠山,怎会看得起近乎于一穷二白的沈玉辰?
“你只需要站在历代教主的灵位前脸色白一白,他们都会说你不容易。而我呢,我抛头颅洒热血绞尽脑汁,人们也会说我贪墨挥霍纵情妄为。只怕你咳嗽两声,都要怪我走路带起了风。嘁!”
越淳熙笑嘻嘻的吐槽:“反倒说我欺负你?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柜子右边有一排多宝格,平常排列成三竖一横,四个摆设东西的位置。格子的竖板是活动的,如果把他们换成三横一竖,自然门就开了。
越淳熙依样换来,只见随着最后一块隔板插好,整个柜子缓缓抬高尺余,待到整个底部和地砖齐平后向前滑动,滑了约莫半丈停下,露出左右两个一人宽的入口。
越淳熙绕过柜子刚要进去,突然灯光大亮!
一个女孩子的脸浮现在灯光上。
“月儿?”
这女孩子是月遮天,教里秘密派人到处搜捕她都找不到,原来她一直藏在主人死绝的越氏凶宅里。
越淳熙扶额。
“我真是佩服你佩服的紧。”
可她是怎么进来的呢?
“你绝对不可能知道机关!”
月遮天一脸无辜:“我问你,你用的着开机关吗?”
“自然不用,我可以穿墙而过。”
“我也一样啊。”
“……”
忘记了,她是月遮天,有偷天换日之能,区区一面墙岂能挡得住她?
那么……
越淳熙顾自去到床边,单膝跪地伸手摸向底部的机关,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哒”。他把被褥掀开,枕头位置的床板陷进去一尺见方,里边放着许多纸制文书。
他伸手进去乱翻,把房契地契随意扔出来,还有一些比较珍贵的往来书信,看看封皮的寄信人,也丢在一旁。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白檀木盒子。
自己大抵是特别喜欢檀木的味道,这种东西都用来装要紧物件。越淳熙撇撇嘴,打开来,小小的盒子里躺着一只白玉圆环,还有一封来自现任教主沈玉辰的信。
月遮天好心的擎着烛台过来照亮,越淳熙可不领她这情,知道她是想窥探秘密。
“这些东西对你来说没什么要紧的,你要是需要盘缠,我家里可能边边角角还藏了些,如果银库……”
月遮天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那些信,忽然伸手摸了一封。
“辰?”
越淳熙一慌,就要去抢。
“退!”
月遮天一声喝令,越淳熙只觉得自己无法控制身体,整个人迅速向后移去,直贴在墙边,再也不能动弹。
“呵呵。”
越淳熙不怒反笑。
“你看得懂吗?都是公文。”
“看看再说咯。”月遮天仗着术法厉害,完全不把越淳熙放在眼里,顾自拆开信件,一边看一边就念出来。
“九月初一夜,(教主)召大公子入神魔殿,问姻缘之事。答学艺未精,无心旁顾。”
“就这?”月遮天把信笺翻过来瞅瞅,又透过光瞅瞅,还真的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越淳熙好整以暇的抬眼看看她。
“需不需要我给你解释解释?”
月遮天眼神热切,赶忙凑过去对越淳熙又是福身又是作揖,一笑甜甜的,问他:“好哥哥,那你告诉月儿,这封信是哪一年的事?”
“不怕告诉你,五年前。”
越淳熙心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九九?这是《神魔殿记述》的摘抄,我若不说,你打死也不会知道这是谁跟谁的对话。
但凭一个“辰”字,我累死你你也猜不出是……
一只软软的小手突然抓住他,没有机会挣扎,越淳熙只觉得眼前景物在迅速的后退,各种怪声涌入耳中,就好像是远远的听人吵架,听不清却很尖锐。
越淳熙一阵眩晕,但是顷刻间一切都停了下来。
他愣了。
他和月遮天正处在一处幽暗而空旷的大殿内,远处高台上寥寥几点烛火,照出寸尺之地的景象。
泥胎金像,十方神佛,九万魔星。
“这里是……神魔殿?”
月遮天得意的笑,伸出一只手掌来。
“现在是五年前。”
九月初一,此刻是五年前的九月初一,也就是说,四天后,他就死了。
越淳熙回头去,沈玉辰还没走到,这么晚了先教主召他来……
传言!
他想起来了,五年前教主驾鹤之前,有传言说他给沈玉辰下了一道密令,是和自己有关。
那之后,沈玉辰特地给自己送来了一封书信,还原了他在教主临终前的最后一次会面情景。副教主亲自去查过《神魔殿记述》,是一致的。
当年的会面,是教主问及亲传弟子的终身大事。
可在那之后,越淳熙清晰的记得,沈玉辰再也没有单独和自己相见,一次也没有。
真相究竟如何,很快就会知道了。
“有人要来了。”
月遮天一把拽着越淳熙让开路,只见,大门从外打开,一个长身玉立的黑衣公子快步踏入。他神色匆匆,径直向内殿走去。
越淳熙顾不得震惊,赶忙跑过去。他跑在沈玉辰前头,还差一道帘子就迈入内殿,突然从帘内走出来一个人。
越淳熙脚步一停。
是先教主!
这单帘子外有个小小书案,有一个书记官在,他就是神魔殿教主言行的记录者。他面前新铺开了一张纸,想必是要为接下来的会面做记录。
他听到了外面的声音,知道必然是玉辰公子到了,匆忙写下开头。
就在此刻,先教主掀帘而出,袍袖向着他一挥。
可怜的书记官一头栽倒在书案上,鼻子旁边几个新写的字:九月初一夜,召玉辰公子入神魔殿。
越淳熙知道先教主是道家出身,可从来不知道他竟然有这样的法力。
袍袖一挥,人就……晕了还是死了?
越淳熙胆寒的摸摸自己的脖子,不由自主的往墙边挪。
沈玉辰的脚步声已经能听见了,越淳熙忍不住朝门口看去。
先教主往前迎了一步,突然回头!
越淳熙错愕。
有那么一瞬间,先教主和他目光对视,分明是在看他!
他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只是一瞬间,随着沈玉辰请安的声音响起,教主移开了目光。
越淳熙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师徒两个进了内室,帘子被重新合拢,他扯住月遮天,万万不敢再跟过去。
里边传出刻意压低的对话声。
“为师今日叫你前来,是有一个秘密交代给你,事关二十年前被灭的彩月门留下的遗孀与遗孤。”
“徒儿发誓保密。”
“那遗孀是彩月门门主的女儿,现在成衣坊做针线嬷嬷,改姓柳。那遗孤非她亲生,乃是她兄长的孩子,是彩月门未来的传人。”
沈玉辰眼中茫然了一瞬,显然他对针线嬷嬷这类下人并无任何的印象。但彩月门当年仅存的两位妇孺被接到了教中保护,这事他是听说过的。
“徒儿听说遗孤是个男孩,那么现下便是跟在柳嬷嬷身边了?”
“柳嬷嬷膝下唯有一养女,乳名阿莼。”
越淳熙眉头紧了紧,抬头看着他的恩师,静静的等待他的下文。
当年,彩月门遗孀与遗孤被送到教中之前,曾有密信送来,写明是“母子”二人。
接到密信后,林教主考虑到彩月门已经覆灭,残部流落江湖不知所踪,当时决定将母子二人安排在魔教,改名换姓,平静生活。
但是彩月门的厄运似乎并未完结,这对母子在魔教秘密护送下来到魔教总坛所在的迷踪山下,准备安顿一晚之后再上山来。
就是这晚,发生了一件至今无人知晓的事情,负责护送的教众人间蒸发,抱着孩子的遗孀神智涣散,而她手中的婴孩,变成了一个女婴。
教主事后秘密安排许多人去查,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一去不归,此后再也没有了音讯,而回来的那部分人众口一词,都说遗孀在目睹满门被灭的惨状后精神崩溃掉了。她手中抱着的孩子到底是不是她兄长的孩子,到底是不是彩月门的遗孤,甚至于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没有人能够证实,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之后,彩月门遗孀着实疯癫了很久,再也不亲近她怀抱的婴孩,但是当时确实并没有任何的异常,除了……
“越氏夫人当时在教中做客。”
这说的是越淳熙的母亲,她的夫君是越氏很有名的一位公子,是要继承越氏家业的,二人早有婚约。夫人来到魔教时已大腹便便,说不得是与夫君提前品尝了禁果。
不幸的是,那位越公子没有等到婚期便意外去世了,越夫人当时已经身怀六甲,去魔教投奔她的姑姑。本来是想等到生产之后带着孩子由魔教送去广西越氏,但实在想不到,孩子生下来就没有气息,越夫人悲痛交加而血崩,就此去了。
当人们收拾好夫人的尸身之后,被搁在木盆里浑身血污的孩子居然动了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在那时候,越氏因为最重要的继承人去世,引发了家族内部很严重的争斗,据说波及到上千人,涉及的产业更是不可估算。
在这种时刻,有新的继承人诞生绝对不是个好消息。魔教内部严重怀疑越氏夫人生产时孩子的异常情况以及她自己突然的血崩都可能是越氏人做的手脚,也许是提前下毒,也许是收买了接生嬷嬷。
越夫人去世之后,越氏绝口不提接继承人回去的事,态度极其淡漠,几次催促之后,这些人甚至改口称越夫人未婚生子不合规矩,诘问魔教这孩子到底是何来路,连夫妻合葬都拒绝了。
越夫人的姑姑是魔教圣女,掌管祭祀事宜,在魔教,乃至于迷踪山一带都有很高的名望。最后是由她出面,魔教倾力支持,直接参与了越氏的家产分配。
这件事一办就是三四年,在这个孩子将满四岁的时候,越氏终于给他正名,并安排他投身魔教,做了圣女的弟子。
可是林教主要和沈玉辰说的是真相背后的另一重真相。
越淳熙的父亲是被害而死的,凶手是越氏族人,究竟是谁已无法得知了。
“越夫人所生乃是一女,在越氏族内人人相争的情况下,一个女孩不能帮她保住她夫君的任何产业,甚至也无法帮她得到足够的同情。”
她该何去何从呢?
沈玉辰绷紧了脸:“那时候,恰巧彩月门的遗孤被送了来,便是一招偷梁换柱。”
林教主闭了闭眼,忽然转头,看向越淳熙的藏身之处。
“如今,彩月门重新崛起,现任门主与那对母子的关系虽浅,但仍同气连枝。而越氏,当年竭力反对越夫人与夫君同葬的那些人仍然在。一旦叫他们得知真相,越淳熙固然可以被彩月门认回去,但他所得的一切骄傲也没了,而越夫人真正的骨血,那个叫阿莼的女孩则必死无疑,我教更将陷入深渊。所以,为师要你发誓,这件事绝对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沈玉辰顺着他恩师的目光看去,某个瞬间似乎瞧见了有两团不寻常的烟雾。
月遮天手下猛地用力,扯住越淳熙飞速离去。
越淳熙如木偶泥胎般任人摆布,似乎已经是个由身到心死的透透的了,但他仍然听到了沈玉辰的回答。
“恩师恕罪,徒儿……不能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