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的病已经很长时间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活不长的命,并且有相当一部分人已做好了丧礼的准备。
但越淳熙不在他们之中,他虽然很清楚沈玉辰的病情,却从未有一日真实的去想过他会死。
这不行,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阿莼推了推他:“你快去看看啊!愣着干什么?”
越淳熙摸了摸腰间藏着的白玉环,猛地冲向门口,却在门边硬生生停下,他回头,对上阿莼的眼。
“先林教主乃是武当道长,沈玉辰他学过道术,可能是看得见我的,我要不要……这种时候和他相见会不会不太好?”
“就是这种时候才要把该做的事该说的话抓紧都说了,如果来不及,他可有你这样不入地府的好本事?”
袖中鬼风一样的走了,阿莼回头看香炉,三支线香燃烧的速度整齐划一,在《香谱》中是个“平安”的寓意。
“平安无事啊,上上大吉。”
阿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回去床边,穿好衣服鞋袜,摸了枕头下的头绳编辫子。
等她忙好这一切,就见一个扁扁的影子从门缝处挤了进来,像是贼人燃的闷香一样,窄窄的一线。
她端坐在床上,静静的看着。
烟气落地,化成了一个红衣姑娘。
“我要与你做一桩交易。”
阿莼微微笑。
“月姑娘请讲。”
月遮天环视四周,对房间的陈设很是鄙夷。
“这什么地方啊?更衣的侧间吗?你别告诉我马桶也在。”
阿莼警惕的看着她。
月遮天红袍湿透,头发也尽数打湿,一绺一绺的黏在额头上,满目阴霾,一路走过来一脚踢翻炭盆,再走两步隔空点灭烛火,踏着满地的火星如修罗恶鬼一般逼近。
“把越淳熙交给我,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阿莼被她的阵势吓到了,虽然心里有底气,但还是免不了被这种所谓高人的气场震慑。
“我……”她往床里缩了缩:“如果你是要告诉我给守卫下毒之人是谁,那不必了,我不想知道是谁。”
“你怀疑是我么?”月遮天嗤笑一声:“我还没有那么多耐心。”
“你看起来好似的确是喜欢爽利直接的手段,我佩服你,可是让我交出越淳熙,我做不到啊。他是我的袖中鬼,但他不是个物件,他自己有胳膊有腿,你让我能怎么办?”
“好办。”
月遮天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纸,手指夹着凭空一抖,符纸便燃烧起来,那火苗都是绿色的,看着就瘆人。
阿莼干咽了一口口水,看见对方把符纸的灰烬抖进茶杯里,端到了她面前。
“喝下去,百鬼退避,这很珍贵的,你去庙里磕十万长头也不见得能求来。”
阿莼瞬间有种心动,她接过了那茶杯,真的想尝试一下让越淳熙害怕的感觉,也许自己可以和他脱离关系,他自由了,自己也解脱了?
不过……
“你说的条件是什么?你想告诉我什么秘密?”
月遮天本来以为阿莼傻乎乎的就要喝了,不打算把秘密拿出来交换,岂料对方临时变卦,她忽然有些舍不得这秘密,想等到将来更紧要的时候对更有用的人说。
此刻嘛。
她一把抓住阿莼的手腕,猛地窜上床,把阿莼卡在床尾两面墙的夹角处,另一手则抢过阿莼手里的茶碗,就要往她嘴里灌。
阿莼显然没有被对方武力制伏的觉悟,等她醒悟过来已经晚了,自己只剩下咬紧牙关一条抵抗手段。
不过她的牙关咬的很紧,对方手指关节猛地敲向她的肋骨,她不能自控的“啊”的张嘴,却在接触到茶水的那一刻“呸呸呸”往外吐,然后顺势歪倒。
月遮天虽然先发制人,但毕竟年纪小,身量还轻,真的厮打起来,不能完全靠体重压制住常年干力气活的阿莼。
阿莼虽然没有与人交手的经验,但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揪住月遮天的衣带,用力拽住,就往床栏处滚去。
她这么一滚,带的月遮天整个人扑倒在床上。
阿莼得手就想跑,还未完全下床又被抓住头发扥回来。
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出现在二人中间!
神魔殿灯火黯淡,没有人服侍,越淳熙一股脑扎进最深处,并未看到这些不同寻常之处,只是记得阿莼最后的那句话。
他要让他看见,哪怕是最后一面。
他径直冲进教主的寝殿,路过镶嵌金烟碧湖的那块雕花壁,路过黑沉沉的一块又一块屏风,猛地停在床边。
床帏被严严实实的拉下来,边角压在被褥之下。
“玉辰。”他说:“我来看你了,你是不是有话要说?那就快说,不过我希望你还是好好活着,你要是也下来陪我……不,你可能不会像我这个样子,其实我……”
他这么口齿伶俐的伶俐的人,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舌头打结过?
可是他现在就是满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非常希望对方来问,甚至责骂,这好歹能让他往下接,可是床帏纹丝不动,对方毫无反应。
他脱力的委顿在地,这一瞬间,忽然想哭。
林教主走的很突然,但也不突然,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死期,在临死前召了他的接班人沈玉辰,交代了一个秘密。
其实对于教主这个身份来说,这算是比较寻常的秘密,不需要他做什么,只需要他记住并且别说就行了。
但沈玉辰这个倔脾气,偏偏就不答应。
越淳熙叹了一声。
“真是个傻子,哪怕你当时答应下来,过后悄悄告诉我也可以啊。”
而事实恰恰相反,沈玉辰当时就一口咬住就不答应,激的林教主愣是撕毁了留给他的继位遗嘱,搞得后来他空有继承人的名头,拿不出任何可靠的证据。
林教主死的那么突然,死前又只见过沈玉辰一个人,教中那些有权有势的长老、堂主逼问他当时情景,沈玉辰一口咬定是教主关心他的婚姻大事,这岂能让人信服?
他没有拿到继位凭证,便是有鬼,教中有不少人怀疑是沈玉辰对林教主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害死了恩师。
教中反对沈玉辰登位的声音此起彼伏,而当时越家派来出席林教主葬礼的人同那些人往来密切,很快教中就有了支持自己登位的声音。
越淳熙偏着头看向床架边侧的镂空缠枝莲,想到了当年的自己。自己还不知道已铸下大错,还憋着一股劲儿作妖。
“我越淳熙本无心教主之位,但如果沈玉辰可以,我为何不可?”
当年也算是把沈玉辰气了个半死的吧?
他想到这里就笑了,一阵阵电光闪过,雷霆轰鸣,众生仓惶,一只鬼在幽深的古殿里孤独的笑着。
自己突然应承了争位一事,这让越家人很是意外也格外高兴。越家当家人亲自送来了据说是来自海外祖洲的白玉环,比以前待他也更亲近,甚至煽情落泪的讲出许多自己毫无印象的兄弟情深来。
现在想来,自己当时应该也中了金烟碧湖之毒,但因为应承了夺教主之位,越氏便留了自己一命。
那解毒的关键,就是手中这枚白玉环。
越淳熙把床帏掀开一些些,将白玉环塞入沈玉辰枕下。
那时的他年纪太轻,自我感觉又太良好,并不把夺教主之位这件事看得有多难,也从未想过他做了教主之后该如何面对整个魔教,他只觉得痛快,能让沈玉辰不痛快,他就恨不得豪饮三天。
沈玉辰只是用悲伤的眼神默默注视着他,当他高傲的昂首而过的时候,并不说一句话。
教中很快形成了两派势力,一派是林教主的拥趸和前代沈教主遗留的部众,他们支持沈玉辰登位。剩下的人,自然都站了越家的边,其中最有力量的,便是副教主了。
但魔教作为曾经的天下第一邪教,受正道武林持续的关注和打压,林教主本来是武当安排下的,如林教主留下遗言指定下一任教主则一切名正言顺,但他没有。
于是武当只能再派使者过来,在魔教提供的两名继承人中挑选一个。
越氏提前摸清了这位使者的底细,又花了很大力气走动关系,在使者到来的头一天夜里,他们踌躇满志的告诉越淳熙放心。
“我们这次给武当捐了八十万两白银,又寻了已失传的道门秘术及祖师宝剑赠予使者,此事必定能成。整个魔教我们盘过了,也不过是大几百万两的家底,多数还是不能变现的死物。今后你若成了教主,我们越家和正道就此合作,有钱大家赚,谁会不喜欢?”
越淳熙眼神晶晶亮。
“沈玉辰前日便出发去迎接使者了,你们还是不要对他动手脚,免得让使者难做。”
“晓得啦,教主大人。”
越淳熙对越家这几位能干的管事兄弟充分的表示了感谢和激动之情,之后就飞上屋檐临风舞剑,一舞就是一晚。
正常的夜晚,哪怕是倾盆大雨的夜晚,也总会有一些些光亮,不会是纯黑。更何况,今晚是雷雨天气,闪电一道又一道劈下来,俨然是仙人渡劫的情景,又怎会伸手不见五指?
不对,有哪里不对!
阿莼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自己仿佛被丢进了无底深渊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记得方才分明看见有人拔刀来救,把月遮天逼到了墙角,那杯符咒灰烬泡的茶也泼了,眼看着就要赢了。
然后就是现在这样,毫无预兆,毫无反应的机会。
她不知道那个挺身相救的好汉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的遭遇,但总之这个事不对,月遮天是彩月门的,彩月门通鬼神,一定是她耍的手段。
怎么破?
阿莼把手臂塞进嘴巴里,狠狠一口咬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痛!
她没忍住叫出声,突然就听见了自己的回音,脚上也踩到了实地。
她努力擦擦眼睛,猛地甩头,让自己头脑清醒起来,再仔细瞧,就见周遭缓慢的亮起来。
“我看见了!”
她高兴的要挥手,忽然觉得手臂剧痛,低头去瞧,好整齐一圈齿痕,个个牙齿咬出的小坑都在渗血。
这招果然管用!
但是……
“不对啊,我方才见姑娘穿的是中衣,怎么眨眼间就换上了侍女的衣裳?”
低沉的男声从不远处响起,阿莼眯了眯眼,就见一个男人从远处的黑暗中走近,这个人有些眼熟。
“多谢好汉出手相救。”阿莼福了福身,突然想到自己在大雨中昏倒前就是这个人来扶了自己,看来他真是我的救星啊。
“姑娘实在是客气了,在下还要多谢姑娘这几天做的好饭菜呢,叫我良刀头好了,我叫白良。”
阿莼一愣。
这个人就是从外地赶来查越淳熙死因的他的旧部,现在充作山中巡逻守卫。
“我知道你!”
白良比了个“不要多说”的手势,找到烛台,点燃后自己手持一支,分给了阿莼一支,两个人四处查看。
阿莼似乎记得这好像是神魔殿的中殿,供人休息的,整个大殿无遮无挡,因而非常空旷。
“刚才你交手的那个姑娘会邪术,这有可能是她搞出来的。”
“幻境?”那人想了想:“我曾听人说,幻境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譬如烈火、毒箭、猛兽,施术者想添什么就添什么。而且一旦进入就很难出去了,活活折磨而死,就算外面的人看见咱们,也发现不到异常的,只会觉得咱们是睡着了。”
“这……这么狠?”
阿莼愣住。
“哎,是狠啊。”白良靠近她些保护,警惕的看着四周,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你也会养鬼?”
“怎么可能?谁跟你说的?”
阿莼瞪大了俩眼珠子,一把抓住白良就往边上扯,直到给人怼到大殿柱子上,一副逼供的架势:“你给我说清楚了。”
“姑娘莫急,我和你是一头的。姑娘不知道,施术者就藏在这幻境中,如果你养鬼就好了,他能帮我们干掉那家伙,咱们就有救了。”
阿莼手中松了力气。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