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收,乌云似乎散开了些,又好似没有任何变化,神魔殿中的鬼魂那已经冷掉的心脏仍然被堵的密不透风。
沈玉辰差点丢掉了他沈家祖传的基业,丢掉了他努力了十几年的教主之位,甚至与自己反目,然而关于自己身世的事实,那个林教主死前念念不忘的秘密呢?
他却没说一个字。
这算什么?
赔了赔了,你这是赔大发了啊。
“你知道吗?其实我并没有做教主的闲心,做教主多累啊,费力不讨好,我也不想称霸武林。但当时如果我不站出来抢这个位置,必定会有旁人来抢,到时候你能不能敌得过可就不一定了。”
越淳熙靠在床边望着外面,一手搁在膝盖上,另一手捏着枕头的一角,指肚轻轻摩挲。
“你明明知道是我害死了你如兄如父的恩师,可是你一点也没计较。是不是因为你知道我是彩月门的遗孤,你内心里觉得是你的恩师亏欠了我,于是一笔勾销?有你这样的徒弟,我真为林教主感到不值。有你这样的对手,于我本人而言倒是件幸事。”
越淳熙闭了眼,伸手去扯床帏,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里面是什么样的情景,哪怕是沈玉辰的尸首,已经冰凉僵硬、遍体尸斑,他也要见他最后一面。
然而……
当帷帐刚刚被扯开一线,尚未露出内里情景的时候,越淳熙只觉眼前一花,就被丢进了一团混沌的漩涡中。
再睁开眼,便是傻乎乎的阿莼抱着烛台全身颤抖。
“你……”他舔了舔嘴唇,心里烦躁的一句话也不想说,转头去让自己冷静一下,却又看见了一个人。
他愣了一下,记起这人曾经在大雨中背起阿莼,直奔神魔殿,求了教主给阿莼安置一个好地方,又在副教主面前力证阿莼无辜,说那些守卫中毒昏厥是中了刺客的阴招,而非饭菜之故。
副教主当时正在听底下人关于洪灾的禀报,并无心旁顾,恰好当时教主还有一丝清明,派使者前来调停,因而最终阿莼才能落得个软禁这样不轻不重的处罚。
他脑子纷乱,想到这里就想到方才听人哭教主,后来自己去却并未见到任何人,这岂不是太奇怪了?
要说教主已经不在了,也断不会这么快就把神魔殿清空,更何况此时副教主带人下山并不在教中。
“越淳熙!”阿莼上来拉他:“你快快把我带出去吧,我好像陷入幻境了。”
越淳熙的眉毛左右抬了抬,直觉这丫头疯了,但对上另外那个人的眼,对方沉着点头,他才有些觉得可信。
“是谁干的?是……那个谁?”
阿莼猛点头,一边害怕的四处去看,大殿到处阴沉沉的,偏偏边角处还有些不寻常的闪光,像是猛兽的眼。
越淳熙按住她的手,本想挣脱开,又犹豫了一下,改为拉住。
“是幻境没错了,不然这家伙怎能看见我。”
白良面露狂喜,刚才原是绷着的,这时候可再也忍不住了,几步上前也差点伸手拉扯,被越淳熙躲过了,又给眼神警告,才强行站定,郑重施礼。
“公子你不记得我了吗?家里派我来给你帮手,后来你把我派去长安分堂做管事的。”
阿莼这时候才觉得越淳熙反应不太对,不由得一个激灵,这白良一直说自己是越淳熙的旧部,甚至逢人就说,并不避讳,方才还能说出自己养鬼的事,难不成他是有问题的?
“你到底是谁?
她刚说完,越淳熙就把他拉到身后,接了她的烛台对着白良的脸照了又照,仍然无印象。
“白良这个人我从未听过的。”
阿莼跳脚。
“你个骗子!你到底是谁?我们都落魄成这样了你还来骗我们,你有没有点骗子的操守?”
白良满脸的尴尬,甚至都不想解释。
“再好好想想,真的想不起来吗?我为公子守长安已有四年了,四年来公子每月都收到我的书信,难道要我写几个字让公子认认笔迹?”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甚至咬牙切齿,阿莼听了也不免有些想要相信,如果真是个骗子,应当不会这么愤怒吧?
可越淳熙仍旧一脸茫然和淡漠。
“说了没印象你听不懂?”
白良整个人僵住,忽然他的气场变了,幽怨如鬼,转头就走,那脚步迟迟缓缓,好似在等身后人喊住他。
“你等等。”
阿莼突然冲出来。
白良脚步一顿,并不回头。
“姑娘有何见教?”
“写两个字看看。”
“什么?”
白良诧异回头,对上阿莼的眼,发觉她是认真的,不由得愠怒从心底升起。
“即便是公子不肯认我,我走就是了,又何必自取其辱?”
“这话错了。”阿莼左右踅摸,找到一块落灰未被踩踏的青砖地,指着便道:“就在这里写,你若不是想尽一切办法的证明自己,那你就是实实在在的有问题。”
“我问心无愧!”
白良仍然不动,愤怒更盛。
“那不对。”阿莼一本正经的道:“如果你尝试了所有的可能性,但仍然没有成功,你才可以说是尽力了,才可以说无愧。可如果你主动放弃了尝试,那么你就是没有诚意,如何让别人相信你?日后又如何对自己说你无愧?”
这话听着可笑,这世上许多事情并不是尝试了就有结果的,也不是用尽力气就可以说无愧的。
“如果注定无法事事圆满,又为何要事事强求?不如随波逐流。”
越淳熙的声音幽幽响起。
白良眼中的愤怒瞬间消散,他看着越淳熙,但对方已经转过了身,他不认自己,不是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恰恰相反。
“公子记得我,已经认出了我,是害怕我被你连累,让我知难而退吗?”
白良上前一步:“我并不怕,若你是罪大恶极合该一死,也就罢了,若你是含冤而死,我怎能安心苟活?若你是被栽赃陷害而死,我又岂能不被你连累呢?”
许多事,越淳熙心里是有愧的,时至今日,他已经没有了弥补的资格,只能寄希望于损失不要再扩大,不要再进一步牵连旁人。
他不能认。
“这许多话你编了许久吧?也算好口才了。”越淳熙一叹,向阿莼招了招手:“来吧, 我带你出去。”
阿莼能说得动白良,但她说不动越淳熙,她早就有自知之明。
但事实偏不给机会。
忽然一道闪电劈过,整个大殿被照得亮如白昼,他们看见前路竟然是宽广无限,这里根本不是神魔殿。
“这什么鬼地方啊?”
越淳熙也没有真正的进入过幻境,他只能凭着自己有限的对彩月门的印象推断。
“幻境中的场景必然是施术者曾经亲眼见过的,这里一定是……你到底怎么得罪月遮天了?你和她相处的还可以啊。”
“去你的还可以,不都是因为你!”
越淳熙莫名吃了排头,越发觉得气恼,拉着阿莼朝着一个方向扎过去。
白良站在原地,看着前方的烛火越来越远,一时觉得自己好孤独,好似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再过一会儿,连蜡烛光都不见了,视线范围内唯有殿内大柱,他便靠过去坐下,选择等待。
两个人闷头走了至少有一个时辰,便是阿莼这么吃苦耐劳的也要停下来歇歇了,越淳熙发了疯一般坚决不同意,被甩脱了手还顾自闷头狂走。阿莼被甩手的力气掼的趔趄了下,余光忽然见到了不寻常的东西,定睛去看,却看见是白良捧着蜡烛坐在地上。
就在她身后三丈远。
“别走了,咱们在原地打转。”
白良也看见了他俩,撑着站起来,却见越淳熙更加迈力的走远,便不敢再动。
“就算不认我,咱们也算是共患难,这时候还是团结为上。”
他看着阿莼。
“姑娘你说呢?”
“越淳熙,过来!”
袖中鬼风一般飘到她面前,脸色臭的像是脏汉子的鞋底。
“让我听他的万万不能!”
阿莼撸胳膊挽袖子,真想狠狠锤他一顿。
“你能不能老实一点?”
“要让我听话也不是不行。”越淳熙假模假式躲了躲,突然换上笑脸:“那么便让他来探路,他应当也不希望被困在此处直到饿死的吧?”
白良面有疑色,想要开口,越淳熙一把伸出手:“不想配合就算了,我们自己找。”
阿莼是想找出路,找出路总归还踏实一点,若是站在原地去想怎样破法术,那更加让她焦心。
她拉过白良,赶紧就走。越淳熙坐在原地守着蜡烛,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俩又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按时间推算,这时候天也该亮了,可大殿仍旧黑沉沉一片,好似深处地底一般。
第不知道多少次路过越淳熙的时候,他手中的蜡烛早就熄灭了,只能是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敲击地面给以回应,敲到后面连他都烦了。
“算了算了,回来吧?”
阿莼望向声音的来处,果断站定。
白良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不应该叫他来,你应该叫越淳熙走。”
越淳熙扭头瞪他。
“适当的尊敬给我可以吗?”
白良施施然的理了理鬓边的乱发,只给他个余光:“你既然不肯承认咱们的关系,那咱们就没有什么关系,我为何不能对你直呼其名?”
“哎哟!放肆啊……”
阿莼一把拉住越淳熙。
“我叫你来你能过来,我叫你走,你便能走出幻境吗?”
越淳熙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不可以的。”
白良插话:“姑娘动作太快了,我还没说明该怎么做你便把他也拉进了幻境,来不及了。”
阿莼眼神一暗,摸索着找到白良:“有么有弥补的办法,你跟我说。”
“也……不是不可以。”
白良让阿莼坐下,给她摆了个跌坐的姿势,阿莼骨头硬,让她把两只脚搬到膝盖上可是费了大劲。白良下了死力气,把阿莼扭的嗷嗷直嚎。
越淳熙一把打开他的手。
“怜香惜玉不晓得?弄残了她,我又有好日子过吗?你不是很忠心于我的吗?”
阿莼疼的眼圈含泪,拼命点头表示同意。
“这样不成。”
白良摸着两人的手,稍稍分辨了下,便把阿莼放开,只拉住越淳熙的。
阿莼在黑暗中真的如瞎子一般,她的听力也并没有变得更敏锐,此刻所有的意识都被腿上的痛苦占据,拼命想把腿脚放开,但是又怕影响了破局,只能拼命忍耐。
仍然忍不住哼哼。
“我是造了什么孽啊,快快快有什么办法快使出来吧……”
白良拉住越淳熙的手不放松,忽然翘起一边嘴角。
“就快了。”
一把匕首狠狠刺出!
越淳熙猛地挣扎,但很快就不能动了。
阿莼只觉得后背一凉,接着就是剧痛,好似被个什么坚硬的东西狠狠硌到了一样,她想要摆脱那东西,但她发现自己的两只腿锁在一起,完全动不了。
她没法子摆脱,只能忍着痛楚,用尽全身力气俯身,尽力去躲开些。
而此时此刻,越淳熙的身影已经淡如烟雾,如果大殿内有光,就能看见这雾团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缩小。
雾团并不是凭空消散,而是似乎被吸入白良的袖管,那袖管沉沉的坠着,似有宝瓶法器。
白良一把拔出了刀子,狠狠一脚踹在阿莼的肩膀上,把她踹的歪倒在地。他并不在乎这个姿势会让阿莼能用上双手爬开,或者散开双腿跑掉,他就是要阿莼动起来,这样伤口才会扩大,血液才会喷溅。
死亡会来的更快些。
整个大殿中只有阿莼如拉风箱一般的粗重呼吸声,白良一步步退后,他的身影瞬间缩小,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就因为你是个女孩,有人觉得你没用,换了个来路不明的男孩,那男孩做公子做主子,金奴银婢的伺候着。而你,为奴为婢被人欺负,全然无所谓,就因为你不值钱。可他们没想到,处心积虑弄来的男孩也不见得多有用,甚至还要你来庇护。这世界本不公平,疯话反而是真相也说不定。”
“呵……”
阿莼心里想笑,她听出了月遮天的声音,并没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只是佩服,好手段啊,骗过了自己不说,连越淳熙都能骗住!
厉害厉害!
她的意识渐渐消散,忽然觉得身体轻盈,好像已经摆脱了自己的一百来斤体重,只是灵魂在游荡。她想到了很多地方,感觉自己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立即到达,又想到了娘亲。
娘亲还是年轻时的样貌,意识也还算清醒,她笑着给小娃娃剥枇杷,把皮剥成完美的两瓣弯月,用捻针的手举着,举在离小娃娃能够到的高度之上。
“野孩子只能靠自己,想要的就得去抢,抢不到……就去死!”
而那小娃娃……
阿莼失神的笑了。
她记起来,这是自己作为旁观者看到的场景,那努力蹦跳去够枇杷的小娃娃并不是自己。
是越淳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