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枝,青青草,姑娘嫁我好不好?”
“桃花溪,黄莺莺,郎君等等行不行?”
雨滴稀疏的夜里,阿莼独自走在回廊上,手里端着一盅气味酸苦的药膳。这条回廊从药庐直达神魔殿,曲折九回,四处无人,静的可怕,她嘴里念念有词,配着怪声怪调给自己壮胆。
越淳熙有了些精神,从她袖口钻出来,落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舒展的伸了个懒腰。
“小时候的歌你还记得?”
“记不全了。”阿莼步子顿了顿,偏过头催他快点跟上:“前面还有两句,是什么来着?”
越淳熙哈哈大笑。
“这种乡野小调,我自然是……”
他说着,脸上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情又要出来了。
阿莼立马转回头,早知道就不该问,自取其辱嘛。
她闷头就走,越走越快,连平衡也顾不上了,托盘上瓷勺和药盅磕磕碰碰,叮当作响。
姑娘比从前长高了许多,越淳熙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努力的和自己记忆最开始的时候那常常出现的身影做比对,但没有相似之处,那个小姑娘当初和自己是一样的,其后的岁月改变了她,也改变了自己。
若说命运不公,也有一定道理,四岁以后的日子自己过得挺潇洒,但始终缺了一点什么。
苦难?
他搜肠刮肚半天,想出了这一个词。想想就好笑,在有足够资源支持的情况下,苦难算什么?只是考验而已,通过了之后一定会有收获。所以有时候自己甚至会主动挑战难题,成功的次数足够多之后,他的经验就已经能够覆盖掉大部分日常问题,剩下的大把时间精力,用来搞定那些表面端方内心不安的大人物,击穿他们的脆弱灵魂,赢得他们的寂寞芳心。
快活啊。
越淳熙越想越可乐,笑的几乎要挤出泪水,笑的直不起腰,喘不上气。
一颗未熟透的橘子从前方凌空飞来,准确的砸中他。
“你有病吧?笑什么?”
越淳熙被砸了也无所感觉,倒是停住了笑,跳上游廊的栏杆去望月。
“看什么看?乌漆嘛黑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快走!”
“其实想想,我这辈子虽然短暂,可毕竟是在人生极鼎盛之时死去的,总好过真相败露、一无所有的活。可你就不同了,你催我快走,当心会后悔哦。”
“不要啊!”
一声大喊,无比的凄楚。
越淳熙嘴角翘起。
“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他这下子可真是完完全全的占了上风,心满意足的转头去收割胜利成果,然而……
人家根本没有在理他。
阿莼终于玩现了,转弯的时候角度太小,托盘边角撞在廊柱上,整个倾斜过去!
还好她补救的快,托盘并没有彻底倾覆,但还是撒了不少补药出来。
越淳熙飘飘忽忽凑过去,只看一眼就捏住了鼻子。
“这什么啊?泥鳅吗?”
那药盅里洒出来的是两条煮熟了的小鱼,细长圆滚无鳞,嘴角两条胡须。
“你要说这是泥鳅……”
她也没法反驳。
反正东西也洒了,这样子端上去是讨打,只能重做。
她快快的跑回药庐,路上把小鱼掐了一丢丢塞进嘴里。
“哇,这你也敢吃!”
越淳熙捂住嘴,俨然是要吐了。
阿莼也一阵反胃,这土腥味简直了,教主每天就吃这种东西吗?
其实她懂得一些药理,她服侍丹药仙的那些年里,也曾经零零碎碎学了不少,但还不至于厉害到能开方子的程度。
而给教中重要人物的治疗,全部都是丹药仙亲力亲为的,给教主开的药膳方子当然也是他穷尽毕生所学的成果,阿莼这种半吊子水平怎敢褒贬?
好在这时候药庐的学徒都回去休息了,只剩个值夜的烧火丫头。丫头听见有人来忽然一阵慌乱,把药方子和柴火一块填进炉灶。
阿莼一把伸手进去,连灰带火的给掏了出来。
“要死了!你做什么?”
烧火丫头大喊大叫,惊的巡夜卫士闯进来看。
阿莼被她推翻在地上,满手燎泡的举起一片纸头,那样子活像偷东西被发现,巡夜卫士见状就要拿人。
“我看上去就那么好欺负吗?”
阿莼一把把烧火丫头揪起来,挡在身前当盾牌似的。
烧火丫头哇哇大叫。
“她疯了,快抓住她!”
“你有毛病吧?这可是教主的药膳方子,谁准许你拿它当柴火烧了?”她向着巡夜卫士一挥手:“正好你们来,这丫头不懂规矩,险些毁了教主的药方,带走吧。”
卫士互相看看,为首的草草道:“小丫头间打打闹闹别搞太大声音就好,这种小事也要我们管,当我们太闲是吗?”
“这话错了,事关教主病情,任何一点小差错都不能含糊,今天你们不管,她敢烧药方。明天谁把教主的药换成了毒药,出了事情是你们担待吗?”
守卫面面相觑,再看阿莼,好像都不认识她了。
“不过是转了一圈又干回老本行,有什么好摆架子的?”烧火丫头几下挣脱开,自己理衣襟,丢给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就算是让你负责教主的汤药,也不过是服侍人而已,呸!”
阿莼不跟她对嘴,只盯着守卫头领。
“你管不管?”
气氛一时尴尬至极。
越淳熙在角落里躲藏着,旁观着一切,看的一头雾水,实在搞不明白阿莼这是怎么突然耍起性子来了,她本是弱小可欺的那种,最近经历大难心里气愤不平,不能拿始作俑者怎么样,所以找个更好欺负的撒性子?
这算什么?
但见两方僵持了一会儿,守山卫士看向烧火丫头。
“你说,阿莼她专门服侍教主?”
烧火丫头没好气:“只是负责送药而已,没什么高贵。”
“那么……”守卫头领给身边兄弟递了个眼色:“带走问问。”
烧火丫头就笑:“看,就算你有什么了不起也只是你自己认为的,旁人可不是傻……哎你们怎么抓我啊?”
吵闹的一阵过去,阿莼长长呼了一口气,拿起药方就往里头奔。
越淳熙追过去的时候,她正蹬着梯子翻药匣。
“你干什么这是?”
“她有问题。”
“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阿莼没再回答,按照药方的内容把药材重新配齐了,就着炉灶上剩下的材料重新炖药膳。
这次她是完全按照药方抓的,那两只泥鳅似的东西在药方上其实是黄鳝,两者外观的确很像,尤其是风干了之后。
这次按原方子重新炖一锅,还要再等上半个时辰。
阿莼蹲在炉子旁看着火,不时的往门口张望,好像很怕神魔殿的使者过来催促。
“不知道他们每天送药膳是不是固定的时辰,如果是,应该早就有人来催了,既然没有,那你就放心吧。”越淳熙说罢转身飘去里间,就听着一片瓶瓶罐罐翻动的响声。
阿莼鼻尖冒汗。
“神魔殿那些使者可横呢,真要是让他们大驾光临来催药,我可就惨了。”
“你跟教主有交情,怕什么?”
“这种小事也要教主亲自过问的话,教主也太忙了吧?”
“他不做这些就更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了才是真的,更何况事关他的康健,这是他目前唯一需要关心的事情,也是必须要亲力亲为的。”越淳熙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不知道的吗?”
阿莼呆了呆。
这什么意思,意思是做教主其实很闲的吗?都没有教务需要打理?
“魔教是个很稳定的系统,传承了几百年,许多家族倾尽全力在经营,并且有更多的势力企图加入。这种情况下,高层反而只是形象化的人物而已,做到教主那个位子靠的绝不是武艺高超、德行出众或者任何一种优秀的个人能力,相对的,他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是这个体系的认知范围和承受能力之内的事务都不需要他做,如果他突发奇想要下达个这之外的命令,也一定不会成功。”
“也就是说,我们的魔教足够稳固,缺了任何一个角色都不要紧。”
“此话当真?”
阿莼眼睛一亮。
炉火忽然跳动,越淳熙裹着风声去而复返,带了一瓶獾子油回来。
“这个能治烫伤吧?”
阿莼忙稳住火势,掀开盖子看了看,并没有过于沸腾,这才放心,转头去看时,忽然笑了。
“原来你是找药去啦?你真贴心,不过紫草膏更好些。”
“别不知足啊。”
越淳熙高傲的摆动马尾辫,还没来得及邀功,兜头就被一张纸糊在脸上。
“什么古怪?”
他忙躲,纸片飘下来落在他手里,是张药方。
獾子油被抽走,阿莼坐在小马扎上自己一点点涂抹,头也不抬的道:“这药方是丹药仙亲自写的,绝对不会有错,但是主料被换了,我方才把药渣一样样比对过,其中有几位药材也都换成了劣质的。”
越淳熙移开纸片,露出一张脸上满是疑惑。
就见阿莼的脚从炉灶底下的灰堆里踢了个东西出来,这是阿莼方才伸手进火中夺药方的时候意外发现的,细长的焦糊肉条,有一股鱼香味。
“这才是原本的药膳主料。”
“你不要告诉我,有人故意把给教主的药换了。”越淳熙忽然对上阿莼的眼睛:“不对,如果是换掉,那么原本的好料应当拿走才对,怎会填进火中烧毁?你是怀疑,是那丫头受人指使,故意在教主的药中动手脚?”
越淳熙贴紧药罐,仔细嗅嗅味道,再对比倾倒的药盅,整张脸亮了起来。
“今天你的发现,或许就是教主缠绵病榻的原因。”
“那倒不一定,丹药仙说教主无论什么药都不肯顺顺溜溜喝的,非要吐一半才甘心,也说不定今天的发现只是偶然一次。”阿莼泼冷水:“毕竟,教主的药那么多人盯着,想要每次都动手脚可不是容易的事。”
越淳熙围着药炉子转圈圈,若有所思。
“就算药没有问题,他这样不配合的做法也不会让他好起来的。”
“你不想想办法帮他么?”
阿莼斜睨着他,故意继续着给炉灶煽风的动作,趁着越淳熙靠近,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轻而易举的拉到身边。
“你这么关心他了解他,那你告诉我,在魔教没有教主也可的情况下,是谁要故意弄坏他的身体呢?又有什么必要呢?”
越淳熙眼珠滴溜溜转,满脸写着“我知道啊我什么都知道我就是不告诉你要你自己无奖竞猜。”
“我的那个追随者,好像是来了。”越淳熙扬扬眉毛,笑的开心极了,他看向药庐的门,刚刚被守卫关闭严实的木板门开了一道缝隙,有个黑黢黢的庞然大物正趴在门外,露出一只眼睛往里窥探。
“算是给你提个醒,以后跟我讲话要确定附近真的没有人可以听到才行。”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阿莼的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赶快赶快回忆方才说过的话,生怕什么禁忌被听了去,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就更想不起来了。
就听越淳熙遗憾的“哎”了一声。
“这就走了。”
“你去看看。”阿莼推他一把:“跟着他。”
越淳熙指哪打哪穿墙而过,忽然一声“哎呀!”。
阿莼扔下扇子就跑出去,一头撞在个坚硬的后背上。
是刘未施。
他正持剑对着地上的一团黑影,那正是越淳熙的追随者—白良高。
阿莼无暇管他,四处去搜寻越淳熙的影子,只有越来越多的守卫向这个方向聚集,但没有任何越淳熙的踪迹。
她心里发慌,下意识摸两只袖子,空的。
“完了完了,难道是被谁抓走了?”
地上有浓烈的血腥气味,白良高被一剑穿胸,已经不动了。刘未施沉着指挥其它守卫过来收拾,忽然看见阿莼在身后杵着,赶忙移步挡住了凶案现场。
“姑娘你别怕。”他说着就抬手去挡她的视线。
阿莼整个人毫无征兆的向后移动了半步,甚至她自己都没有迈步。
“满地的血你都不怕,忽然慌起来是为什么?”袖中鬼笑嘻嘻的松开阿莼的腰带,下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怎么,你紧张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