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良高还在监牢里乐天知命，人家送饭他就吃光，人家来审问他就和盘托出，没人理他他就四仰八叉睡大觉，实在不像是处心积虑做大事的样子。
而更像是存心来给勾役司扩充今年的极刑名单。
“你说他究竟是为了查我的死因而来，还是要做个负面典型，以死劝谏世人不要做这种糊涂举动？”
阿莼隔着监牢的铁栏杆，把一叠绿豆糕递过去。
白良高小小的欢呼，咕噜一下翻身起来。
“你真好，你多大了，许了人家吗？”
阿莼嘴角抽搐，非常想把绿豆糕撤回来，当着他的面全部吃光光。
但白良高的手更快，左手三块，右手五块，眨眼就都塞进嘴里。
阿莼全身上下摸摸，从腰间摘下清凉汁的药葫芦。
“喝一口顺顺。”
白良高本来是有点噎住，见这姑娘如此贴心，喜得眉开眼笑，却在接到药葫芦之后忽然停住。
“这是什么？”
“清凉汁啊。”阿莼说着，突然转头去看越淳熙，为了避免无意义的解释占用她好不容易磨来的探监时间，赶紧改口：“是水。”
白良高不喝，把药葫芦递还给她。
阿莼愣住。
“真的不算是药，你放心好了。”
“没有，我只是不想弄脏姑娘的东西。”
这话不真心，越淳熙抱胸靠在栏杆旁，看向白良高的领子里，裹伤的纱布干净平展，距离上次阿莼给她换药已经有好几天了，显然这期间还有人来照料他的伤。
所以说……
“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阿莼鼓起勇气，两手握住栏杆叫白良高靠近。
“你来查越淳熙的死么？”
白良高猛点头。
“我已经查到了，他是被毒死的。”
……
阿莼一屁股坐倒在地，满脑子霹雷闪电，惊得她又想笑又想哭。
“为什么这么说？你有什么证据？”
白良高对她的狂热反应很是不解，张口想说，却忽然黯然转头。
“他们告诉我，上头已经决定要我的命，姑娘还是不要打听太多。”
“你早没忌讳，满山大放厥词，我佩服你有胆量。这时候你怕什么？”
阿莼暴怒。
“你快说！”
越淳熙扬扬眉毛，按住崩溃边缘的阿莼：“问话不是这么问的，你要比他冷静才行。”
“老娘冷静不了！”
白良高诧异的看着她。
“你……你和越淳熙有什么亲戚关系么？”
“有，同睡一张床的那种，可以说了吧。”
阿莼持续暴走。
白良高并不知道这好心的姑娘居然是越淳熙的遗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更害怕她高声喊叫引来狱卒，只好妥协。
“节哀啊，人已经不在了，活下来的人要往前看，否则他泉下有知……”
“快说！”
白良高得知越淳熙死亡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和阿莼一样，是验尸。但是他到达墓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久，越淳熙的坟墓已经被严密看守起来，并不能如愿挖坟掘墓。
他在附近打听许久，终于得知，越淳熙的坟墓其实被人私自打开过，其后掩埋的不得法，严重积水，引起了坍塌。那之后，总坛派下令派人看守，来的人只见到一个塌陷大坑。
这事上报回总坛，没想到教主突然病重，迟迟没有人来安排处置。看守坟墓的人只好坟坑刨开，却发现棺材破损，里边的尸骨残缺不全，有啃咬的痕迹，分明是被野狗分尸。
白良高气愤极了，拿了刀斧去打狗。
他找了方圆几里地的范围，是发现了零星几条小野狗，但更多的，是野狗的尸体。
同样经过啃噬，但并没有任何腐虫滋生的尸体。
这时候他忽然有些明白，野狗是吃了有毒的东西死的，死之后身体内的毒性依然猛烈，甚至连腐虫都不能存活。
野狗吃了越淳熙的尸体。
“所以我推测他是被毒死的，剧毒，但我验不出来，不是寻常所知的任何一种毒物。”
越淳熙忽然有些身形不稳，他告诉自己是因为最近几天没有燃香，他很想离开，但手被阿莼死死拽住。
顺着这只小巧但有力的手看上去，小姑娘红红的眼圈分外可怜。
“你背叛了他，又为什么要查他的死因？”
“我……背叛？”白良高一头雾水：“姑娘是急坏了吧？我是他一手提拔，知遇之恩尚且没有机会报达，日夜期盼能够追随他左右，只会求神拜佛希望他越升越高越活越好，怎么会背叛他？”
“给你提个醒，彩月门，你犯了什么大错？”
白良高面色一僵。
远处有走路的沉重脚步声，像是为了提醒这场会面即将结束，阿莼咬咬下唇，狠了狠心把自己听到的他的“供词”概括说出。
“这是真的吗？”
白良高神色阴晴不定，明白着是有心事，但他不想说。
“算我求你，回头你被砍了，就成了冤死鬼，不值得。”
“我无论做还是没做，他们都是一定会冤死我的，至少我问心无愧。”
“承认自己鲁莽这么困难？硬是要装出无怨无悔的样子，给谁看？”越淳熙苦笑一声，手紧了紧：“走吧。”
狱卒的身影已经依稀可见，阿莼不舍得放弃。
“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绿豆糕很好吃，下次帮我做一些，填豆沙馅谢谢。”
“就这些？”
真的只是这些，无论是遗言还是真相，阿莼只得到了这些，她出了监牢就撒腿跑开，在总坛的外围狂奔，直到筋疲力尽。
野湖无波，云压得极低，还未到黄昏，已然是天地变色。
阿莼很想放声大哭，但是她忍住。
“不对，这里一定有什么事情我没有做对。”
越淳熙站在她身后，一直在她身后，却什么也没说，其实能够理解白良高的所做所为，无论是纷传的背叛，还是他自言的忠心，都有可能是真的。
毕竟，人是复杂的。
可是阿莼不甘心，持续的不开心导致她的脸色看上去比总坛里的另一位病人还要差。
黄昏时分的神魔殿人人开心，因为教主会在这个时候吃每天的最后一遍药，吃过药他就会不能自控的睡过去，接着就是安静无比的一夜，所有的侍者都能够随意去休息。
沈玉辰深吸一口气，把最后几口药一鼓作气喝掉，立刻就感觉不适，转头尽数吐了出来。
侍女们麻利而无声的收拾，把阿莼远远的挤在门边。
沈玉辰连漱口带喘息，惨白的面色好半天才稍有些缓和。
“抱歉，浪费了你的辛苦成果，还要劳烦你再熬一份。”
阿莼点点头。
“这是奴婢分内事，教主不必客气。”
沈玉辰格外看了她一眼，摆摆手叫旁人出去，又叫阿莼上前。
“你不舒服？”
阿莼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赶忙摇头。
“没有没有，奴婢……”她对上沈玉辰的眼，就知道自己是骗不过他的，这时候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教主，我去见过白良高，据他说，他查到越淳熙是被毒死的，并且在彩月门的时候他并没有背叛，但是具体……教主你怎么了？”
沈玉辰看上去不好，非常不好，他的脸色更差了，嘴紧紧的抿着，手紧紧的捏着一方手帕，难受的弓着身子，似乎随时可以呕出一口血来。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一定要如实回答。”
如果不如实回答，你会不会当场爆血管，害我被外面的守卫三刀六洞？
一定会的吧？
阿莼点点头。
“教主放心，你问什么我会回答，千万不要激动。”
“你为何要查越淳熙的死因？”
难道你不是应该问我：“你是不是在查越淳熙的死？”
阿莼不知道教主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但觉得自己没那么好的隐瞒功力，教主能看出来，旁人必定也能，完了完了，吾命休矣。
她立即就有些腿软。
但还是要回答。
“我虽然讨厌他，甚至可以说恨他吧。但其实并没什么要紧，只是我自己的一点不甘心而已。我和他说起来也算青梅竹马，还有师兄妹的名义，他死了，死的不明不白，我肯定是要弄个明白的。”
越淳熙一把捂住脸。
“你要不要点脸？”
阿莼面上一派自然，心里也有不适，这话太肉麻。
“今日探监得知的真相令你很难过，也让你更急迫的想要了解更多，你与他的所谓青梅竹马并不能支持你做这么多，真相是，他就在你身旁！”
沈玉辰稳稳坐定，目光却错开，看向别处。
“他就在神魔殿里。”
“他就在你的面前，一直看着你。”月遮天那晚突然吼出来的话依然有余音绕在他耳边，他那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很多事情，有好几次他都感觉到了越淳熙的存在，但每每他想要相信，却都告诉自己那是病中幻觉，是自己的心魔。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人有时候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看见的，相信自己的感觉。”
如果这世界虚假，便依从自己的内心吧。
阿莼无可辩驳。
但后腰传来痛感，是越淳熙提醒她，或者警告她，不要说。
“教主，我是在查越淳熙的死因，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沈玉辰静静的看着她。
“所以，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些指引，我该怎么做，或者是说，我该找谁帮忙？”
“条件交换？”
“就算是吧。”阿莼忍住犯上的恐惧，强迫自己与沈玉辰对视，目光尽量鉴定，腿脚尽量不要发抖，如果不能，就用指甲掐自己的手心。
“如果教主也并不比我知道的更多，我希望教主能够尽快好起来。”
她说完，快速的行礼，之后告退。
神魔殿内燃着安神的香料，教主的寝殿里另外有小小的香炉，三支醒神香已经燃到尾声。
越淳熙并没有离开，他贪恋香火带来的力量，更加希望能够突破一些东西。
阿莼走了之后，沈玉辰一直坐在原位，没有动，也没有犯瞌睡，而是静静的翻着书，但眼睛没有在看任何一个字。
一页一页泛黄的纸片翻过去，一幕一幕往事浮上心头。
神魔殿内静的似乎连呼吸声都是唐突，鬼不需要呼吸，人已经气力衰微。
两个枯竭的灵魂如何能够有力量冲破阴阳之隔？
“康复如初？真是好笑啊。”沈玉辰低语：“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这是一心求死？
所以……
越淳熙想起他吐药的那一幕，所以那是故意的，他故意不吃药，只是装作身体不配合，阿莼再熬的药送来，他也还是会想办法不喝进去的。
“这不行啊，你活着就已经让我羡慕的不得了了，不要计较活的舒服还是不舒服这种小事了吧？”
他左右看看，飞快的飘香香炉，一把捧起来，直接捧到沈玉辰面前。
香灰泼洒出来，沈玉辰下意识躲了躲。
可能是没躲开，有灰尘进到眼睛里，他的眼圈很快红起来，大颗泪水滚滚落在，砸在桌上，溅起一朵心酸的水花。
我一定是病中乏力，他想，无论是灰尘还是命运，我都躲不开。
躲不开。
逃不掉。
纠缠恶斗，至死不休。
“你辜负了我。”他看着香炉，淡淡道：“所以，你即便是死了也没有资格堕入轮回，只能赎罪，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