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淳熙不是扭捏小气的人,从来都不是。
既然沈玉辰能够看得见自己,那么好了,敞开天窗说亮话,没有比这个更痛快的了。
他尾随沈玉辰飘入神魔殿,看着他步履缓慢的挪去桌边,拿起一卷已然变成墨色的竹简,看着上面艰深的古文字,眉头揪成了一团。
“你何必这样和自己过不去?安心养病不好吗?”
沈玉辰没有抬头,却开了口。
“与你何干?”
这!
这人什么时候学的小家子气起来?
理论上来说,鬼是会生气的,生气了就更加面目丑恶,会做出许多疯狂之事。
越淳熙好想自己忽然发怒变成青面獠牙夜叉鬼,但那样自己在沈玉辰心里的形象恐怕一路跌到底,摔倒地上还要砸出洞来。
他落到实地,一步一步走上前。
沈玉辰依然保持方才的状态,但很明显,竹简上那几个字根本就没看进他的眼里。
一只手抓住竹简上端,轻轻巧巧的抽离出去,又变本加厉欺身向前,把他藏在衣领中的吊坠摸了出来。
玉质清澈,雕工古拙,是一只和田玉环。
越淳熙把玩着这只玉环,举起来借着月光查看它的成色,嘴角是一如往昔的得意坏笑。
“这是药玉,能解毒的,好东西好东西,是谁献给教主大人的啊?也太殷勤了吧?”
沈玉辰就有些羞愤,伸出手去,瞪着人。
越淳熙嘻嘻一笑,把玉环平平的放入他的手心,一根一根的把他修长的指头折回去,刚刚好能够完全将玉环握住。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到四肢百骸,是上好珍宝,是来自黄泉的遗赠。
为何呢?你没了性命,而我还活着,难道你就不曾想过拉我一起入地狱?
沈玉辰问询似的看过去,发现越淳熙已经坐在了桌子上,侧身过来,离他极近。
“我想你活着。”他气声说:“这恐怕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拿着他,想点好事,别和自己过不去。”
“所谓想是心中的执念,不必说给谁听。”
玉环被放下,“叮当”一声。
“有些事,过不去就是过不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寻死觅活,我也知道。可是现而今这魔教已经没有任何人对你抱有期望,我相信你比谁都明白,不能这样的。”
沈玉辰敛住眼眸,看着自己的手心,看了好半天。
越淳熙以为他是被逼得伤了自尊,还要再接再厉。
然而,在他开口,说出更多刺耳诤言前,沈玉辰却忽然笑了出来。
许久没看见他笑了,这笑容虽然虚弱,但称得上是明媚,好似真的发生了什么让他开心的事情。
沈玉辰抬头,看着越淳熙,也穿过他回溯那么多年二人共同走过的路。
“西域之行,至今难忘。可叹我这一生,快乐从来短暂,怎能甘心?”
越淳熙一愣,万万没想到沈玉辰说的是这么一句话。他是在为真正能够见到自己而感到开心?
“你的返生香被我败光了,你是故意的?怎么样,真的要和我一起做闹鬼的伙伴?”
他肯定是要做什么,需要长时间保持清醒。
返生香对于他来说,是续命的东西,但却没有好处,只是激发他身体内残留的气力,让他短暂恢复活力,但如此大量的使用,只会加速他的死亡。
他要干什么?
“我是魔教教主,本该是天下一等一的魔头,让世人敬我、怕我,跪伏在我的脚下!”沈玉辰痴痴的望着大殿的某处:“我该做这迷踪山真正的主人,我应当把魔教发扬光大,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对自己的期望。”
他话锋一转,一直掩藏在他端方正直表象之下的另一个真正的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冲出来,放肆,撒野,在这世上任性妄为的活一回。
“但是实际上,许多人,方方面面的人,对我的要求并不高,于他们而言,我这一生只需要看顾好魔教,为它寻得下一任主人。所谓重任,只此两件。如你所说,现在魔教有人打理的很好,并不是非我不可,接替我的人也已就位,万事俱备。”
“是谁?”
越淳熙惊得站直,似乎明白沈玉辰接下来的话,似乎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要做什么?”
沈玉辰伸出手,向着他伸出枯干如桃枝的手,眼睛亮的惊人,似乎是疯癫的前兆。
越淳熙心慌的不行,只能拉住他的手,立刻握紧,好似那是他眼下能够抓住的唯一真实。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我的尸骨也已经被野狗啃噬,残缺不全。所有事实都已经摆在你面前,我不可能再活过来了。如果你是要用移魂术,我要告诉你,我不愿意。”
他更用了用力,明显看到沈玉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更像是心痛。
“你恨我怨我倒是可以,只是你可怜我,要复活我,却很没道理。我告诉你,今天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不要自以为是的为他人好而牺牲你自己!”
说罢,他重重一把撂开手,转头就走!
神魔殿复归寂静,只剩下微不可闻的紊乱呼吸声。
沈玉辰保持着抓握的姿势,空伸着手,许久都没有放下。
“那不可能!”
完了完了,教主疯了。
越淳熙在药庐转来转去,不顾阿莼蹬着梯子正摇晃不稳,一会儿去抓她的小腿,一会儿又忽然大声叹气,闹得阿莼好几次差点栽下来。
“教主疯了,我知道了,你能换个新鲜的词吗?”
越淳熙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他对准了房间中唯一一根柱子,一头就撞过去!
“咚!”
柱子纹丝不动,倒是房顶落下不少积年的灰尘。
“要死啦要死啦!”阿莼急慌慌跳下来,一下就把脚崴了。
她疼得眼前发黑,整个脚都没了知觉,但顾不上这些,眼看着越淳熙因为使得力气太大,整个人被反弹摔在地上,竟然一动不动。
他死了?
呸呸呸!
阿莼脑内疯狂骂自己,这家伙已经是个死人了,怎么还可能再死一遍?
越淳熙整个人躺成个大字,表面上看去没什么伤痕,眼睛睁着,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除了嘴角抽搐,倒是看不出他刚才干了什么。
“你有没有事?”
阿莼凑过去,实在支撑不住自己,只得跪在地上,两只手去抓越淳熙的肩膀,用力把他扶起来。
“我想,能看见你的人都会自我怀疑是不是疯了,这也正常。”
越淳熙闭上了眼。
“你这么怀疑过吗?”
“不说我,教主肯定怀疑过。他看见了你,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也说不定,所以他要孤注一掷,把心里最想做的事情抓紧时间做了。”
越淳熙把头轻轻的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阿莼,你走吧!”
“什么?”
阿莼觉得自己是真的疯了,越淳熙这么自私自利的人,变成了鬼竟然善解人意为旁人考虑起来?
“你有了教主就不要我了?”她气恼的捶了越淳熙一拳:“想的美!你是我的袖中鬼,要跟我一辈子才行,哪怕是教主,他也办不到!”
“我是说……”越淳熙平静的睁开眼睛:“起火了,该出去避避。”
“啊???”
真的起火了,最近几天持续高温,骄阳酷日早就把前些天的水汽蒸了个干净。火舌从监牢里窜出来,很快把旁边的勾役司点着了,然后蔓延到各处,整个总坛即将陷入火海。
药庐这边是迷踪山上建筑比较密集的区域,房屋殿宇皆以回廊相连,一旦被火势波及,将会一发不可收拾。
偏巧今天副教主带人下山验收加固后的河堤,带走了不少得力干将。山上余下的教众皆慌乱无措,有人想到打水来救,有人就想到先逃为上,又有许多狗子狂躁大叫,整个山中乱作一团。
“这不可能啊!”
阿莼已经闻到了浓烈的烟味,她呆坐在原地,一时脑中空白,根本想不到要做什么。
越淳熙挣扎起来把她像死狗似的拖出去,丢给了两个路过的教众,转身就往神魔殿跑。
“千万不要是他,千万不要是他,路过的神明,拜托了!”
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默念祈祷,千万不是教主放的火,千万别做这种傻事。
教众越来越多,但人越密集处反而越安静,许多人静默的站在神魔殿前,完全遮蔽了殿中景象。
越淳熙心里“咯噔”一下!
他极速狂奔,众人只觉一阵阴风刮过,再抬头时,进去领命的管事已经出来了,快速分配差事。
“你们一班去内宅将女眷带出来,立刻送下山。”
“你们两班人去把火圈外围清出来,拆房子、砍树,不管用什么手段,要快!”
……
教众们焦急的心情随着一件件差事的分配而安定了下来,这必然是副教主回来了,如此一来就有主心骨了。
“说起来教主没事吧?一定会被吓着的。”
“管他作甚?什么都不做,生病他最行,这种时候还要顾着他!”
嘴巴子从天而降。
管事的眼刀子狠狠刮过那几个碎嘴的人。
“教主亲自安排,尔等还不从吗?”
的确是沈玉辰亲自安排,他端坐在教主的宝座上,很清楚的看到自己的黑袍被积尘染灰,想必是连洒扫下仆都以为这教主的位子是摆设。
但他不在乎。
时至今日,他已经学会了不在乎。
管事的人来了又去,沈玉辰酌情给出新的指示,许下重赏的承诺,让人务必要把活口抢出来。
“身外之物一概不管,明白吗?”
藏书楼冲天的火光,魔教数百年的积累就在今晚化为灰烬。
阿莼腿软的跌坐在地,茫然四顾,到处都是跑动的人影,有许多她熟悉的,也有几张陌生的面孔。
完全陌生!
魔教总坛很大,平常住在山上的最少也有几百人,要把这些人都认全是不可能的,但多多少少总会见过。
这些人必然是趁乱摸上山来的,说不定他们就是放火的人!
阿莼扶着墙站起来,猛地喊出声:“越淳熙,回来!”
神魔殿中的鬼魂就要抽身而去,但沈玉辰眼锋一厉,忽然伸手抓向越淳熙方向的虚空,然后一掌拍在桌上。
越淳熙身影一晃,就觉得自己好似脚下生根,扎在大殿地砖里了似的,完全无法回应阿莼的感召。
有管事的人回来报喜,说内眷已经都带了出来,问送到山下庙中可不可以。
沈玉辰保持着拍案的姿势,抬了抬眼皮。
“温春越宅不是空着么?叫刘未施带着去。”
“是,但刘刀头冲进监牢救人,暂时还未……”
越淳熙眼皮一跳。
得,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知道了。”沈玉辰淡淡道:“你去吧。”
“你留下我要干嘛?”
管事走后,他问沈玉辰,是不是刘未施和白良高相勾结,合谋放了这把火?
“我是不怕火的。”他笑了:“你心有怀疑,我便走一趟。”
沈玉辰闭了闭眼,忽然抬手。
神魔殿中的鬼魂化作一道阴风,瞬间消失。
沈玉辰勾勾嘴角。
“急什么?大局已定。逃得这么快,怕我拿你炼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