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们见阿莼居然把越淳熙给问住了,大为惊讶。同时也都挺纳闷的,一向见越淳熙手段高明,怎么破绽如此明显?
有人见火候正好,便把鞭子往阿莼手边挪一挪,意思让她打。
已经开了头,打过一轮,后面的话就好说了嘛。
越淳熙站在火盆前方,眉头微微皱着,不知道在想什么。阿莼眼见炭火蹦出来的火星子往他袍子的下摆去,给青松连云的锦缎烧出好几个小洞来。
说实话,她从没见过越淳熙如此落魄,心里滋味杂陈。她说不好,要说是不忍,越淳熙确实做错了。要说是解气,可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你错了就是错了,大大方方承认,领了责罚,以后还好好的给教主效力。”
越淳熙收回了刚才灵动的神情,漠然的一张脸。
“人人都说我恶事做尽,因此都恨我,我知道。真要是有什么时候能做一件好事给他们看看,我也是愿意的。可是认真想一想,什么叫好事,什么叫恶事?所谓是非对错到底是谁来定的?是那些一辈子都没出过这座山,也不许儿孙出门闯闯的人?还是那些为着这个月饷银多了半两银子而高兴,却不知这多的钱是谁给他们赚回来的人?”
他说到这里默了一默,整个房间静的只有火炭燃烧的噼啪声。
“我在外头受了什么苦回来一向是不说的,便有人以为我是拿了教里的钱出去耍了。更有甚者,捏造出许多谣言来。说归到底一句话,自己没本事打猎,也见不得有本事的人吃肉。嫉妒而已。”
阿莼差点气死,把方才泛软的心又硬了回来。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既然你说那月姑娘是投水而死,你亲眼见的吗?她是什么日子什么时辰投在哪个河岸的哪个地方,还有其他什么人目睹?”
越淳熙像是有些累了,抬手按了按额角,懒洋洋的开口了,说的却是另一码事。
“我的跟班打了你,就相当于我打了你,你恨我是吧?我给你赔不是,或者你也打我一顿好了。别窝了气在心里,想方设法栽个罪名给我,也太辛苦了些。”
阿莼霍然而起!
越淳熙等的就是这招,他站住一动不动,胸膛挺起来,鼻孔更是向天。
“你打!尽情的打!我敢打我就敢受。你给本公子听好了,今天你打在我身上的每一鞭,我日后定会百倍千倍的还给你。最好珍惜着你的小命,死在我手上才好!”
阿莼气的一张娃娃脸变成了血孩子样,这时候哪管得什么后果?抡着鞭子凌空一抽,“啪”的一声,响彻静夜。
“我打的就是你!”
越淳熙梗着脖子激将,狱卒可不敢真的让他挨打,五六个人齐齐拉着他躲避。又有狱卒忙不迭的拉住阿莼,一时间撕撕扯扯闹得牢犯们都伸着脖子出来看。
这一闹,闹得整个监牢如滚水般沸腾,直闹到天亮后教主派了使者来,才总算把两方都压住了。
阿莼气呼呼的:“他可疑,大大的可疑,你让我审,肯定能审出彩月门余孽的下落来。”
教主的使者砸吧砸吧嘴,换上一副笑脸:“姑娘且去歇歇,不急于一时,这是教主的话。”
阿莼脖子一梗:“教主的话传达完了,你有什么话?”
使者笑容转淡:“我的话不知你肯不肯听。”
“你说我就听。”
忽然一阵喧闹,只见狱卒领着好些侍卫从上边下来,路过他们略给使者拜了拜,径自往监牢深处去了。
阿莼揉揉眼睛,带头的狱卒正是昨晚怂恿他动刑的,而那队侍卫中赫然就有越淳熙的跟班。
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使者大人,你有什么话对我说?”
使者脸色已经完全冷了下来,看着侍卫们去的方向,淡淡的道:“我劝你啊,呵呵,早做准备。”
“准备?”
这时侍卫们去而复返,簇拥着的赫然正是越淳熙!
越淳熙好一张亲热笑脸,只不过不是给阿莼的,而是向着教主的使者。
“贵使好久不见啊,我这点子事劳动你了,惭愧的很,今晚赏脸花楼坐坐?”
使者亦报以笑容,连道岂敢,说着跟着就走了。
阿莼呆立当场,待到这帮人走到影子都不见了,她还如在梦中。
这天傍晚春雨绵绵,越淳熙洗了个美美的热水澡,出来换了新鲜颜色衣裳,又有侍女给他束上发髻,带了个镶嵌红珊瑚的半月小银冠。
他本就生的俊美,这么刻意一打扮,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连副教主这一天见他八百回的都眼前一亮。众人皆是大呼养眼,更有人赞他俨然要把比过花魁了。
这座花楼里的花魁可不是女子,是极阴柔妩媚的一位郎君,因此这个比美的说法虽然好笑,却不太好听。
越淳熙听得心里不爽,拿眼瞧了瞧带头起哄的这位,哦,不是外人,这不正是阿莼的主子丹药仙?
酒过三巡,越淳熙果然就找了个机会,提议大家作诗,让人端了三两三的酒壶,作不上来的干一壶。
越淳熙提议作诗,大家都感到新奇,魔教虽不是国子监,席间众人也不能真的大字不识。读书识字既不为考功名,自然行文列句不拘一格,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把戏要玩也使得。
“今日细雨绵绵,吾等就以水为题,要含云霜冰雪四字,不拘诗词,只要押韵即可。”
众人都应承,既然是越淳熙起头的,自然他先作一首出来打个样子。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屋内热气重了,有小丫头打开了西窗。那窗口瘦而长,正好露出一杆青竹的半边来。远景月色朦胧,近处细雨淋漓,有风吹来,带进不知哪儿来的箫声。
箫声婉转舒缓,听到耳中全身熨帖,从心而外平静下来。
越淳熙负手而立,吟出一首不太像样的打油诗:
云栖水涯间,端爱冰凌花,郎惜乎霜杀,君言雪将化,散入茫茫野,天地以为家。
众人听得通俗又有景,冰凌花都开了,已然是春天,哪里还怕下霜?雪都快化了。最妙的是后两句,一派豪迈豁达,便都赞越淳熙大人大量,看来被小侍女告黑状的事他是不打算计较了。
越淳熙被这样捧着哄着夸着,面上是得意无比,眼底却有一丝落寞,低低的自语:“假若我今日仍在囚牢中,尔等又会如何评论我呢?”
接着往下又轮了几个,就到了丹药仙。
越淳熙知道那丹药仙是个药吊子,肚子里的几点墨水都用来写药方了,所以才让他出丑。这丹药仙果然就作不出来,不过他并不着急,他作不出来,却带了会作诗的人来。
众人顺着丹药仙的视线看去,那站在墙角的姑娘,灰扑扑的布衣麻裙,一件首饰都没有,是最下等的侍女打扮,又是丹药仙带的,莫非就是那胆大包天到连越淳熙都敢打的阿莼?
众人突然收声,齐刷刷看向越淳熙。
越淳熙脸色瞬间变幻,看向了副教主。
副教主知道他要问什么,此刻当着众人却也难答,正巧有人找,便借故出去。
副教主是今晚席上身份最高的人,他要走,自然大家的兴致得先搁一搁,恭敬相送。
越淳熙送他到门口,迫不及待就想问,却被他抬手止住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心里再怎么不痛快,做戏也要做足全套。”
越淳熙心里是不大痛快,当着副教主也没什么好掩饰的,只略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把事情处理妥当。
副教主抬起手帮他理了理领口,把洁白的交领捋整齐,再拍一拍。
“要你忍下如此奇耻大辱是勉强你,辛苦。”
越淳熙送走了副教主,转身回来特意向阿莼笑着打招呼。
“真是有缘啊,一天之内见了多回。大家不知道吧,我还要谢谢阿莼姑娘呢。”
阿莼尴尬至极:“谢我什么?”
越淳熙长身玉立,端着酒杯稳稳当当。
“多谢不杀之恩。”
众人纷纷交换眼神,总感觉一场好戏即将上演。
丹药仙出声打圆场。
“你替我作诗,要云霜雨雪,快快作出诗来好出去,别在这里木头似的。”
“作诗?”阿莼小声嘀咕:“谢谢你看得起我,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会作诗了?”
他心里边七上八下,丹药仙叫自己来的时候,可是说给越淳熙赔罪的,那就作赔礼道歉诗好了。
“咳咳,我没念过书,作诗不会,顺口溜行吗?”
越淳熙脸上带笑,眼神可是犀利的紧。
“可以啊,念来听听。”
阿莼吸吸气,终于把脑袋抬了起来,左脸颊粘着一抿子胭脂痕迹,不晓得是被花楼的那位姐姐揩了油,又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我……”阿莼不明白大家笑什么,但这笑声让她全身密布蚂蚁样的尴尬,一刻也不想在这宴会厅逗留,想也不想张嘴就来:“云霜雨雪都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