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旋把帽檐拉低，她一身破布灰衣在难民中穿梭，所有她派出的士兵都化作普通装束融入这个曾经朴实又繁华的城市里，和这些失了家的灾民一起。
到处都是唉声民怨，北燕的士兵依旧穿着他们的兵服在四处救人，她偶尔一抬眼便看见同样在北疆一起流过血挨过打的那些熟悉的面孔。
面前一个担架过去，凌旋闪身让步，突然一抬眼，隔着迷蒙雨雾，她看到一张英俊黝黑的脸，带着同样的惊讶与忍痛，那是郑凡。
郑凡微停了一下脚步，提了提手中的担架向前走去。凌旋低着头目送他远去，蹲下身查看一个腿脚断了的难民情况。
在她再次起身时，身子微微颤了颤，她把头埋得更低，遮住了眼里翻涌的情绪。
周允辞同样一身破布烂衣，从他眼前走过，没有看到身边这个个子矮小的小姑娘。
凌旋目送他远去，一如那年祭祀台的错身而过，黑压压的天，血染的风采。
只是在他们错身而过那一刻，凌旋身体彻底僵住了，她抬起头，任凭雨水顺着她消瘦的脸庞流下，混着泪水混着鲜血。
周允辞毫无征兆的“扑通”一声跪下了，对着万千灾民，对着他作为皇帝的失责。
凌旋背对着他，同样弯曲了膝盖，跪在了地上。雨水“哗啦啦”的下着，冲刷着世界一切的阴霾与伤害。
两人无声地背对背，对着沉浸在家破人亡的难民中，对着这座曾经灌输了无数人心血的城市，酿不成酒的醉红尘，堤坝旁绝代风华的雕塑，他们一起磕头，拜了天地。
是叶苏子亲自过来，带走了浑身湿透颤抖的凌旋。凌旋咬着嘴唇，咳着鲜血。
“我还有一件事，一件事要做，淮沙城的事后就交给你了。”凌旋对叶苏子说。
“还有什么事比你的身体还要重要？！”
“有的，这件事只能我去做，我一开始，就做错了事，却任凭他错到了现在。”
叶苏子放开她： “你想做什么？”
凌旋轻轻道：“去把蓝晴叫过来，我有事要对她说。”
“我都听你的。”叶苏子吻了吻她的眉间，转身离开。
蓝晴到时，凌旋已经裹着毯子喝了热茶，缥缈热气让她苍白的脸更加模糊，指尖没有触摸也能看得出是冷的。
“公主，有何吩咐。”
凌旋抬眼，却是看着自己的手中杯：“蓝冥，是你哥哥？”
蓝晴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依旧用她大老粗的声音回答：“是！公主。”
“我不管你们兄妹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杀了蓝冥，能不能做到？”
蓝晴的眼皮一疼，针扎似的密密麻麻蔓延了整个脑袋。
“能不能做到？”凌旋又问了一遍，虽是问句，声音里是不容抗拒的命令。
“能！”半晌，蓝晴大声答到。
“这次任务，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等你消息，去吧。”
等蓝晴离去，凌旋又把萧霭叫来，她让习惯挺直了腰板站直了身体的萧霭坐下，与他细细谈了一番话，直到这场大雨骤停。
三天后，救灾依旧为结束，还有许多灾民被埋在了突然倾塌的房子中，等不到救援。凌旋派出的混在其中的南越士兵，北燕已经知道了，但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在这场天灾人祸面前，闭口不言两军对峙，因为淮沙城的特殊性，这座城虽纳入北燕的国门之中，却融入了太多南越的子民，这座城已经成了两军心照不宣的共和之地。
凌旋站在还未清理干净的坍塌河坝前，等着一个人。
长河依旧滚滚东流，世间不会有任何绊的住他的脚步，大雨依旧滂沱，却有雨霁天明的征兆。
“姐姐。”这声音太轻，这雨声太大，对面的身影太模糊，凌旋依旧听到了，看见了。
莫弱水一身黑衣，身形挺拔，犹如风雨中的细柳韧枝。
太像了，他的声音，与他的身影，不经意间，已经和莫慕茗别无二致，然而现在的莫慕茗沉静如沉石，肃杀如古佛，莫弱水带着莫慕茗逝去的朝气蓬勃与欣欣向荣。
“凌巍。”凌旋叫到。
莫弱水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好笑地应了一声。
“凌巍，当初我没有杀了你，真是我的过错。”凌旋继续道。
“哈哈哈。”莫弱水听到这句话，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顺着雨水滑下来了， “你的意思是，我活到今天，都是因为你的恩赦？”
“所以我今天来纠正我犯的错误。”凌旋没有理会他的笑，还在自顾自的说着。
“我活着，就是一个错误？”莫弱水收起来笑，他的声音轻了，也淡了，那双疯狂的眼睛里混着水雾与迷惑。
“年少时，我确实对不起你，我自私过，伤害过你，再次见到你，我想过弥补，却发现你不需要，我想啊，这样很好，慕茗是一个很好的哥哥，你作为莫弱水，会很好的生活下去，可是你为何就不能摆脱凌巍的仇恨呢？你要造就多少个凌巍才甘心？”
“你以为我只是为了报复？”莫弱水偏了偏脑袋，让睫毛上的雨水掉落，“淮沙城是毁了，死了多少人我不在乎，不过这一仗，可以让镇北营名垂千史，因为你这个不祥之子，造成了淮沙天降的惩罚，是我哥哥，他保护了淮沙城，莫家被北燕皇帝怀疑了多少年，即使周允辞继位，但莫家与周氏皇帝的根结不除，如今北疆已收，我不愿让他长年在北疆吃沙子，淮沙城，是我送给他的礼物，而导致这样的后果，却是你做的。”
凌旋听闻，却笑了：“你若这样做，我便舒心了，我想要让你此生都作为莫弱水，为慕茗活着。”她说着，拿起背上背着的弓，抽了一支箭，正对着河岸边的同样拉弓的莫弱水。
“小弱，姐姐的错姐姐担着，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不要！”远处一声呐喊，急切的马蹄声，撕裂了天际，撕裂了对峙的两人的心。
一箭射出，两只箭在断裂的垣壁上交汇，一只刻着“莫”，一只刻着“凌”，鲜血喷涌，雨声中的阵阵马蹄转眼已到眼前，火云马的前蹄还未落地，莫慕茗已经滚落在地。
凌旋捂着伤口，血顺着指尖滴滴落下，冰冷的皮肤有了温度。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莫慕茗，嘴角拉开了一个如弯弓的弧度。
莫慕茗接住缓缓倒下的莫弱水，他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呼喊：“小弱，哥哥来了，哥哥带你回家。”
莫弱水的嘴角上扬，一个与凌旋一样的笑容，他的胸口插着一支箭，直入心脏，再无生还可能。他抬起手，想要触碰莫慕茗的脸颊，落在莫弱水脸上的雨水，是有温度的，那是莫慕茗的眼泪：“哥，好想陪你，一生到老。”
他的手掉落，莫慕茗一把抓住了贴在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的心跳给他传过去。
他抱起莫弱水，一步步向前走去：“哥哥这就带你回家。”从前到后，他没有看对面的凌旋一眼。
凌旋很想喊他一声，却连一个字都不敢叫出口。火云马跟在他身后转身，凌旋捂着伤口的手指一紧，指甲陷入了伤口。
“允……允辞。”那是周允辞，陌生人一样的周允辞。
直到三人离去，她僵直的身板跪倒在地，此时此刻，她失去了所有，作为一个人，留恋的全部。
等她睁眼，已经在金陵的皇宫里了，她那冰冷的公主府毫无人烟，她在床上，独自舔舐伤口。
肩膀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她摸着绷带，突然撕裂了它，这样的伤口，最好不要好，一直溃烂着，让她带到棺材里，若有来世，也是个明显的记号。
伤口留着血，她无声地流着泪。
直到天光昏暗，虞婉婷才走进来，她依旧是尊贵的国母，拥有着高贵与平和。
凌旋呆坐在床上，双眼黯淡 毫无生气。
“旋儿，吃些东西吧。”虞婉婷柔声道。
凌旋转过头：“皇嫂，不必担忧我，我挺好的。”
虞婉婷眼里担忧尽显，凌旋的伤口还在流血，像哄孩子似的： “你明显是不好。”
“皇嫂，我刚刚杀了我弟弟，我若好了，对得起他吗？”她说着，抬起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沾了多少血，弑父杀母，手刃同胞，皇嫂，我怎能过得好？”
虞婉婷用她纤细的手指梳理凌旋垂落在脸颊的鬓发，又顺着骨骼划到锁骨，指下是瘦骨嶙峋的一张脸。
“旋儿，我们生在帝王家，长在帝王家，注定了要为芸芸众生活下去，你一直做得很好，你从不愧天地，不愧人心，不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