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念九走偏了的轨道要从十三天前说起。
这次出游不同于以往,走的不是烂大街的线路。这条路线甫被开发,要的就是剑走偏锋,荒无人烟。
说是被开发其实也不怎么对,这里的道路从未被修葺,没有丝毫人工雕饰,只是走过几次形成了一个小道而已,很多地方甚至重新长出草来,只靠旁边的记号分辨。
时念九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阿巴拉契亚山脉的日月精华吸入腹中,清风拂面,带有一股树木的腥气。
作为首批体验者的感觉,就好像在和一个青涩的女孩儿谈恋爱一般,她所有的美好、不为人知的笑眯眯、旁人难得一见的风采,都被你先知道了,刺激中有带着浪漫的甜蜜。
时念九步伐轻松,背着沉重的登山包却不觉得疲惫,甚至还有些飘飘欲仙。
他的眼睛像一潭清澈的泉水,特别当他凝视风景的时候,好像天上落下两颗星星,掉进了他眼睛里。
他想,他真是幸运的。难怪从小到大奖是一次没中过,原来是把运气全用在了这儿。
探索真正的野外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得有钱,得有技术,还得有运气。前面两项都可以积累,最后一项可真没办法。
顾白立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兴奋,在他看来不管是美国的山,还是英国的山都是一样的,就算是火星上的山也不见得有什么二般。要是仔细研究,对于他们这些学地质的来说,就只有物质组成、内部结构、外部结构、演变历史。
他曾不止一次吐槽时念九是作业还不够多,否则怎么还想看山看树看石头。他抱着快写吐了论文,做出呕吐状。
可能,在顾白立眼里,时念九更像一个诗人,能把什么都看出自己的味道来。
中国北方的山少树多石,粗狂豪爽,大气滂沱;南方的树山多树茂,如翠珠落盘,精致可爱,分外窈窕。
阿巴拉契亚山脉更是在一篇普通的深山老林中鹤立鸡群。山脉怒坼,绵延数里,龙翔凤舞,幽邃奇绝,从南到北,一气呵成。满眼是翠墨的绿,低头是幽幽峡谷,深不可测,目及更远,又看见水流过去,时而迟缓时而湍急,波光粼粼,银带飞旋。
山脉像是地球的心脏一样,飘扬在温带的风吹在脸上像是轻薄的纱,也像是爱人惜别的留恋,伴着少许湿气。带着奇妙的魔力,让人有种一头栽下去的冲动,只愿与美丽同眠。
他曾经问过他们的导游为什么不扩大团队人数,像他们这样走一趟,起码十几天,可是一次只有九个人,就算每个人的费用都高到天价,可又能赚多少钱呢?
导游说,因为想让各位更贴近自然。
时念九皮笑肉不笑,小小尴尬了一下。
这位导游叫安妮,长相普通,脸上有很地域标志的雀斑,视力很差,而且不戴眼镜。身材中等,不胖不瘦,大概是长期锻炼的后果,她的脚程就算比起爱好健身的男性也不会逊色,是个美国本地人,有很重的口音。但时念九的英语很官方,这导致他们相互听不懂。
安妮说的话从意思上听来人文科学,但是配上一板一眼的语调和面无表情的面孔,着实有些违和,就好像在背课本一样。
他们和安妮基本没有交流,她不负责讲解,只负责带路,甚至不会聊天。
当然导游不会侃侃而谈,并没有对这次出行形成任何一丝的障碍,他们这九个人似乎更倾向自己玩。特别是那个瑞士人杰弗瑞,他直截了当地说讨厌解说,最憎恶别人告诉他这个山像什么,那片景色又是怎么样的美丽,没了自己探索,纵然是天宫琼宇也会失了滋味。
想来这种地方的人,本身就比较野,一个人也能玩得尽兴,只是有一个人让他觉得很奇怪。
时念九看过去。
大约矮去一个头的女性,身材娇小,更显得她身上的包像个沉重的负担,要把她压垮一般,跨上高石,就显得她的腿瘦长瘦长,一用力就能掰断一样。
而且,年轻女性独自出游,本身就是特别的,更何况是身体孱弱的女性。
他第一天的时候,说自己可以帮忙拿东西,并没有搭讪的意思,而是一个团体需要相互配合,如果有人累趴,他也很麻烦,这个天南地北的团体,因为目的相同,在一个瞬间变得荣辱一体。
只是,他的好意被对方用无视来回绝了。
完全目不斜视,径直路过。
时念九没有被伤到自尊。他猜测对方可能是听不懂中文,或者性格孤傲,但是并没有再询问一遍。
他不想再贴上去也正常不过。
这名女性没有时念九想得这么娇弱。高强度的跋涉也没有使她露出疲态,不管是什么样的路情都能健步如飞,和她的外表强烈不符。
开始下雨了。
时念九抓住兜帽的前沿,眯起眼睛。
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他隐隐对接下来的旅途有了一丝担忧,希望雨天别切断了他的想玩乐的心。
阿巴拉契亚山脉的降水量大,地势平坦,是天然的蓄水池,加上突如其来的强降雨,很容易发生洪水,事实上,他们进来几天,已经看到了不少拦腰折断的大树,都是洪水侵袭的后果。
那样浩大的水势,一眨眼就被冲到几百米外,就算附近的人想要救都来不及。
雨密湿滑,杰弗瑞惊呼着一脚滑倒,眼见着就要从坡上滚下去,时念九眼明手快,顺势就倒,一手抓住了粗壮的树干,一手拉住了杰弗瑞。
杰弗瑞一阵后怕,不敢乱动,就怕时念九脱力抓不住他。
大家赶紧帮忙拉人上来。
两个人滚了一身的泥巴,其他人惊出浑身的冷汗。
雨势越来越密,就连杰弗瑞这样经验老到的冒险家都难以前行,当务之急应该停止行进,迅速找到驻扎的地方。
他们开始向高处出发。
很快,一堵四五米的峭壁横在路中。旁边是更陡峭的悬崖,下面河水急湍而过,回头路并没有可以通往高处的地方,要走到最近最近的一个分岔路口,起码得要走一公里。此刻下着倾盆大雨,是一个很糟糕的选择。
幸好这面是石头做的,尽管被雨水打湿难免会有些湿滑,却也比泥土糊的强多了。
时念九一马当先,只见他像只蜘蛛一样牢牢地贴在壁上,他的动作好像慢悠悠的,左腿一蹬,右腿一蹬,但是总体上升地飞快。因为每迈出一步他都从容自信,不急不缓。到无处可落脚的时候,他就把岩钉锤进去。
花了不到三分钟就上去了。
他听见从俄罗斯来的那对双胞胎说,不要爬得太快。但是雨天湿滑,他不想夜长梦多,而且万一洪水来了,也不见得比摔下来好到哪儿去。
他站在高处,扫视了一遍,迅速整理出了路线。
回到边上,手作喇叭状,大声指挥:“往回走!你们沿着断掉的树爬上来!那边有个坡,可以到这儿,这里离山顶不远了!”
雨势实在太大,风从林中穿过,像是恶鬼哀嚎,偏偏天上又打雷,时念九扯着嗓子喊了两三遍,才让他们听见了,说完以后就感觉嗓子毛毛的。
他向远处看去,半个小时前,这里还像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一样,没想到半个小时过后,就处在飘零之中,不由得感慨起来。
时念九不敢去避雨,生怕被闪电劈到,顶着暴雨又站了半个小时,他开始觉得不安。
这点路没道理要走这么久。
刚要去找他们,大部队终于过来了。原来有人不小心摔上了,她一瘸一拐,被他丈夫艰难地扶上来。
“伤得很严重么?”
时念九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抖了抖领口。风太大了,帽子不管用,雨水一个劲地往他的领口钻,他觉得浑身都湿透了,黏糊糊得非常不舒服。
他想尽快到山顶去,窝在帐篷里,换一件干爽的衣服。
克丽丝忍不住哀嚎,精致的妆被洗刷地一干二净,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容颜,但是她身为女性的柔弱仍为她增添了一分美丽。
他的丈夫心疼地看着她,替她回应关切的时念九,“还行,能走,别再耽误了,我看雨不会有停的意思。”
事实上,生活总是这样,你越不希望发生什么就会来什么,当你以为自己未雨绸缪了,却会发现自己想多了。
时念九说得不错,他们确实离山顶很近了。制高点光秃秃地没有树木,而且非常平坦,前面还有山挡住风,更怡然自得的是,五十米开外,有一条小瀑布,像银鱼一般。有点因祸得福的意思。
时念九的心情还算不错,脸上带着笑容,虽然不能继续旅途,不过他渐渐发现雨中山河的朦胧美了,这样也好。他卸下登山包,把里面的帐篷拿出来,液压自动式的帐篷往地上一扔,差不多就成型了,为了应对山中变化无常的天气,他把四个角用地钉狠狠地固定住。
钻进帐篷,用干毛巾把自己稍微擦拭了一下,他嚼了点东西,勉强果腹,再从帐篷里钻出来不免一愣。
他伸出手来。
确实是不下雨了,甚至还放晴了。
天气突然翻脸,又突然温柔。
黄昏的太阳落在山头,照得山顶像镀了一层黄金,奢靡又圣洁,小瀑布波光粼粼,闪着水晶样的光泽,人间仙境一般的光景,像醇酒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