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我是人鱼，否则我就死了。
人鱼是很容易受伤的，也很怕疼。大概在几百年前，发生了第一次人类大规模的涉猎人鱼事件。
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人鱼膏即是原罪。它从我们血肉中提炼出来，价值连城。皇亲贵胄都渴望死后的墓穴能燃烧着以人鱼膏为灯油的灯。为了死后的事，却不肯让我们活命。从此我的族人为了避祸便潜入了深海。
然而我们并没有在这过程中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可能是为了种族的繁衍进化所致，人鱼的伤口愈合很快。虽然痛楚还是一样。
当程先生打开门时，看到的是倒在血泊里的我。他一定是吓坏了。但我不知道他是看到我流下足以致死的血量时更惊讶，还是看我留了这么多血还没死时更惊讶。
我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程先生布满血丝的双眼。他像工笔画出来的漂亮眉毛微微蹙起，神情里疼惜也有，悲伤也有。
我的胸口固然疼，但我的心更疼。我又给他带来麻烦了。
“程先生……”我小声啜泣。
“小雨！你醒了！”程先生紧握住我的右手，好温暖，像被太阳光照射一般。
阳光大概是我来到陆地以后喜欢上的第一件事物，虽然我很快后悔了。灼热的光烤焦我腿上的伤口和被烙铁烙过一样。虽然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却没有和其它记忆一起淡却。我腿上的旧伤隐隐发痛，甚至比我胸口的新伤更让我不舒服。
“现在是什么时间。” 我总不可能只晕睡了几个小时，一定是另外一个夜晚。
屋里的灯亮了，外面很黑，月亮在看我。墙上喷溅着我血液的地方贴了一大块海蓝色的墙纸。程先生不让让我看到，我便不往那里看。
“你已经睡了十几个小时了。幸好伤口不深没有伤到内脏。胡先生白天来看过，说只要多休息就好。”
胡先生是程先生的朋友，一个不走寻常路的神仙。他也算对我有恩，如果他对人鱼的身体构造没有那么感兴趣的话，我会更希望见到他。不要误会，胡先生对人鱼的兴趣，完全是基于科学。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解剖自己的尸体。
“我应该想到的。那孩子已经盯上你了，一定还会再来找你。都是我的疏忽。”
不……是我自己开的窗户。可是我不敢说出口，我只能低着头，心里更加自责了。
“很痛吧……”
“其实还好……”触到程先生怜爱的目光，我只能扯谎。显而易见是我的错误，可是他从来不责怪我。这让我更愧疚了。
“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出去一趟。”程先生挽了挽我的被角，将我放在外面的一截胳膊放进去。
“你要去哪？你找到小光头了？”
我自认为了解程先生，他绝对不会把今天该处理的事拖到明天。他也绝不会放任危险的怪异游荡在外面。
“他身上沾了你的血，我让秋玄循着你的味道，已经找到他了。”
“我也去！”
“你现在还有伤，要多休息。”
“我就去看看！有秋玄姐姐一定没问题的，我也就是去看个热闹。”
程先生低着头不言语，看他这般犹豫，我赶忙补充道：“我一定离得远远的！什么话都不多说！我就在一旁看着！”
“好吧。你一步也不要离开我背后。”看到他松口，我舒了一口气，事情因我而起，我一定要看到最后。
我和程先生赶到时，秋玄姐姐正坐在居民楼下的长椅上抽烟。火星子忽明忽暗，一直烧到和她手相接的位置，烟灰太多，自然落下。烟草的味道顺着风，飘到我们面前，我皱皱眉，程先生看起来泰然自若，但我知道，他是讨厌这种味道的。
“少抽一点吧。我可不希望你成为第一个因为肺癌死去的怪异。”
“少诅咒我，还不是你来的太慢。我在这里太无聊了。”
她很快看到躲在程先生背后的我，用她一贯冷淡的语气说：“他也来了。小少爷不怕弄伤指甲？”
“你少挤兑小雨，明知道他胆子小。”
“你的人你自己护好。我有义务保护你，才不会管他。”
秋玄姐姐说罢，用手指掐灭了烟蒂，一个人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不敢出声，甚至不敢看她的后脑勺，总害怕她会像她的本尊那样，一百八十度转过头来。
倏地，我的手被握住了。我抬头，看到程先生的口型，他无声的说：“别担心。”
我摇摇头，仍旧跟在秋玄姐姐后面，我比任何人都相信程先生，他绝不会让我陷入危机。
楼房很老，没有装电梯，我们爬上了四楼。来应门的是个看起来三十几岁的女人，她皮肤蜡黄，不施粉黛，精瘦刻薄，身穿一件碎花图案灰色的衣服，袖口处磨出了毛边。两只眼睛死命地盯着敲门的秋玄姐姐，然后是程先生，最后是我。尤其是我，她瞪了我一眼，又重新望向秋玄姐姐。
“什么事？这么晚来敲门！小心我告你扰民啊！”
“不好意思。我是社区的工作人员，我们听说了你家孩子的事，请节哀。”
人类社会很复杂，即使说着一样的语言，也未必互相理解。平常的表示关心，只要多说一句，就会被人误解。我想程先生的意思是他为了小光头的事表示难过，可是女人看起来并不痛苦，反而很警觉，仿佛我们是上门的贼，随时会翻箱倒柜找出我们想要的东西。
“瞎说什么晦气的话！我家孩子好好的！才跑出去玩！”
哎？难道是搞错了？以前住在这里的人搬家了？
我偷偷的往屋里望去，短窄灰暗的玄关连着的是客厅，从我的角度正好能看见紫檀木茶几的一侧。上面斜放着一张全家福，我勉强能看清。女人男人小孩，小孩不是小光头，是个比他大了两三岁的小男孩，梳着小平头，大概是正在上幼儿园的年纪。
“你们家里有没有小孩来借宿，有没有小孩常来玩？大概2、3岁，穿的像个小恐龙。”
听完程先生的描述，女人的表情大变。她强撑着说：“你问他干什么？”
“你认识这孩子，他父母现在在哪？”看出女人有所隐瞒，秋玄姐姐还是想趁她没反应过来套出想知道的问题。
“那是我姐姐的孩子，她一个人跑到国外，孩子扔给我了。不过那小孩也是个没福的，到我家没两天就找不见了。”
“找不见了？你没报警吗？”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这女人一点都不难过，她好像认为现在这种情况是理所当然。
“怎么报警？这孩子出生的时候根本没登记，我都不知道他是在哪生的，怎么报警？”女人又用眼睛剜了我两眼，她对我忽然插话很不满意。
“孩子的父亲呢？”程先生问道。
“谁知道呢？你们怎么知道这孩子的存在。”
“我们听附近的居民提起过。”程先生想要糊弄过去。
女人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反复打量我们三个，又说：“真是多管闲事！有时间盯着别人不如管好自己。孩子在哪我也不知道。你们要想找自己去找！”
“你的姐姐的孩子是你的外甥。就算你不喜欢，他不见了，你也该告诉别人。你这么不闻不问，如果孩子真的出了什么事，会错过最佳的救治时间的。”
程先生的言辞里没有逼问的成分他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女人，眼神幽深森然，就好像能够看穿她的所有秘密。
“他又不是我的孩子！如果他妈真的介意他，怎么会扔给我就不管我！我照顾自己的孩子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实在不留情面，她顿了顿下了逐客令，“我要去找我们家小宝了！死孩子不知道跑哪去玩了！你们爱问谁问谁去！”
门“砰”的一下在我们面前关上了。我竟然松了一口气，这女人咄咄逼人，即使说到一半用指甲挠我，我也不会奇怪。
“吓到你了吧。”程先生问我。
“没事。”我确实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冷血无情又自私自利的人了，但是我早已见过比她所为更加恐怖的事。
“这就吓到了？还没到重头戏呢。”
我没有理解秋玄姐姐的意思，便求助似的望向程先生。
“秋玄的追踪术还没有完全发挥作用。”
看来她又找到了小光头的踪迹，希望这次不是白跑一趟。
秋玄姐姐走在最前面，我跟在她后面。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一个废弃的小学操场上。周围黑魆魆的，别说路灯，连月亮都隐去了。鞋子踩在塑胶跑道上，脚步声显得很大。我拽着程先生的衬衫袖子。他一向有洁癖，然后却没有阻止我，想到明天他又要起个大早熨衬衫了，一抹笑意在我心中升起。
“嘻嘻……”是小光头的笑声！在我放松之前，清脆的笑容先让我打个哆嗦。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笑声仍旧是无忧无虑。但在这样万籁俱寂的夜晚，我听的头皮直发麻。
“咯咯！”
终于走近了，我才发现，他不是一个人在玩，他和另外一个小男孩在跷跷板的两端。
小男孩的眉眼我见过，就是女人家的男孩。说起来是小光头的表哥。
“咯咯！”小光头在跷跷板上，上下摇摆，开心的不得了。我才意识到他说的“咯咯”既是哥哥。在我房间里时，他也叫我哥哥，看来他只是太寂寞了，想找人陪自己玩。
“太好了，只是在玩游戏。”我还以为会发生……我以为会发生什么？虽然我在来的路上尽量不去想恐怖的事，可是我还是不自觉地浑身发冷。
“你仔细看看，现在的情况可以称为‘太好了’吗？”
秋玄姐姐的声音在夜晚更加凌厉，让我忍不住发抖。我重新将视线聚集到小光头身上。他很开心，在跷跷板一端上蹿下跳。据说灵魂只有二十一克，他怎么会这么沉？还是说另一端的人实在太轻了。从头到尾！我只听见小光头一个人的笑声，另外一个小男孩根本没有反应。我再次望向小男孩，平头小眼睛，看起来不高兴地撇着嘴，他木讷地坐在跷跷板另外一端，配合着小光头的动作忽上忽下。
“噔噔噔！”跷跷板撞击地面仿佛锤子撞击楔子。楔子钉入了大地的心脏，大地寂静无声。只有小光头的笑声和跷跷板撞击的声音。
我的额头上渗出冷汗，牙齿也开始打颤，站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秋玄姐姐没有理会我，她在我面前现出蛇形，金色的眸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她以快到让我看不清的速度冲着小光头的后颈咬去！
“哇！咯咯！妈妈！”小光头边哭便叫人，他拼命地挣扎起来， 双手挥动却够不到后面的长蛇。
“啊！”
他大叫一声，整个身体竟然膨胀了！从他的肚子开始，身体像吹气球一样越来越大，一直涨大到大卡车那么大。他的脸皱成一团，脸上还有泪水。他还是坐在跷跷板的一端，现在他倒是比哥哥沉了。他的手也变得很长，往后一抓，轻轻松松地握住秋玄，他的手没轻没重，使劲一拉。可是秋玄尖利的牙齿已经咬到了他的后颈。他自己也疼哭了。
小光头开始发火，他站起来往旁边跑了几步。
“小心！”
在我反应过来只前，就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我光顾着看热闹，竟然没有注意到小光头跑的路线与我站的地方擦身而过。程先生立刻拽住我，我刚才站的地方留下一个大脚印。坏小鬼可以做到这一点吗？他对人间的影响早已超出了范围。
可在我进一步思考之前，小光头的动作更夸张了！他开始在地上打滚，秋玄姐姐跟着他在地上摩擦……周围的活动器材被他碰得东倒西歪。可是秋玄姐姐没有松口，她还是咬住了。
“咯咯！哇……”小光头坐在地上拼命嚎叫，他的双手胡乱挥舞，竟然将地面上一个秋千整个拔起，扔到天上去。掉落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我听得耳朵都要聋了！
他现在完全是个生气的小孩！因为不合心意乱发脾气。他的手到处乱拍乱打，胳膊挥动着将操场上仅有的几株装饰用树木弄得东倒西歪。
“咯咯……咯咯咯……”他的脸上全是泪水，手在脸上擦个不停。
另外一个小男孩的灵魂好像听到了他的话，从已经坏掉的跷跷板上翻身下来。犹犹豫豫地往小光头身边走了两步，但距离他几米的地方停下来。小男孩面对着小光头的背，皱着眉，什么也不说。
终于小光头哭累了，只能躺在地上缩成一团。不仅如此，他的身体也渐渐变小了。秋玄姐姐还是咬着他的后颈不放，他被秋玄姐姐一点一点吸入腹中。她的嘴开始涨得像皮球那般大，然后逐渐缩小，一直到鸡蛋大小。缩成个鸡蛋的小鬼魂顺着秋玄姐姐好似无限细长的脖子滑了下去，然后在她的身体里来回蠕动，最后什么也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