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去的。鱼的记忆只有一个月到三个月。总体来讲，我也是鱼，记不住才是正常的。然而近来我常生出一股贪婪之心，想把很多事记得更清楚。可我忘的更多，忘的彻彻底底。再去会想那个晚上，我只能想起秋玄姐姐金黄色的眼眸，张开的大嘴，嘴里的红信子发出满意的“丝丝”声……
我不敢去问程先生那孩子最后的结局，因为我已经看到了，只是还不愿相信。徘徊在人世间的怪异，终有一日会给人带来灾难。这是我早就清楚的，否则也不会有祸神的存在了。
“叩叩！”敲门声。
“小雨，起来吃饭了！”
我听见程先生在门外叫我。我这是又睡了多久？程先生在赚钱养家，我在屋里睡大觉……这几天的课也没上，重修没跑了。我羞赧的将头埋进被子里。天啊！我真的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了程先生的叹息声。
“小雨，我先走了。”
一直到他离开好久，我才从床上挣扎着起来。手机“嘀嘀”来了几条消息，位列数量榜首的果然是程先生。
“小雨，昨天的事不怪你。”
“小光头被姨母虐待，一切皆是因果。”
“秋玄只是按照规则办事，吓到你了吗？”
“另外一个男孩的灵魂已经超度了。”
“你醒了去前面的早点摊买点吃的。我跟摊主说过了，钱等我回来再付。”
我在床上又翻腾了一会儿，终于耐不住肚子的反复响动，换了衣服出门吃早点。程先生总是带我来吃，摊主已经和我熟悉了。
只有四张桌子的早点摊。摊主是个小哥哥，名叫白露。算上摊主，也只有两个人的早点摊，去年却成了附近社区最大的新闻。小哥哥长得好看，人也亲和。大饼油条粢饭豆浆等等，这些并不稀奇，但他用料精细，豆腐花上总是撒上，满满一层海苔和花生碎，红彤彤的辣椒油香却不辣，再滴上一两滴酸溜溜的醋，真是美滋滋。桌面擦得发亮，白色的佐料瓶和筷子筒整齐地放在桌子正中央。摊子的位置也好，在大马路边上，过往的司机都喜欢在这里吃上一口，上夜班的人也喜欢在这里吃口热乎的。而且白露小哥的性格真的太好了，无论对方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能满足，连街坊大妈都对他赞不绝口。
唯一美中不足……可能只有我觉得是美中不足。他好像很喜欢聊别人的八卦……不仅是八卦，即使是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感兴趣。不仅喜欢听，还喜欢讲，就差摊口给他搭个台子了。
有一次我实在是好奇，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听别人的事？”
“因为我想要写小说。”
“小说？”
“嘘！”
他示意我不要声张，然后神秘兮兮的转给我一个网址。我看了看首页……《深海里的秘密》，《人鱼王子和他的总裁情人》，《百万贵胄与人鱼将军》……吓得我立刻退了出去！自从那以后，每次见到他，我的表情都有点不自然……我很想告诉他，你写的那些都不对。人鱼一族有一个传说，人鱼是不能和人类相爱的，如果相爱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可是白露哥哥兴致勃勃讲的一些都是道听途说的消息，却从来没有提过他小说里的情节，我也不好主动去提。
“小哥！来碗咸豆花！不要紫菜！”前面的大爷说话时中气十足，他总是喜欢坐在靠边的位置上，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个铝饭盒，里面有两小块玉米饼，就着咸豆花吃。
“我要一碗豆浆，一个油条。”在粢饭团和油条中徘徊许久，我还是选择了油条配豆浆。
“哎呦。小雨，程先生刚才跟我说了。你感冒啦。”
“嗯。”我真的太能摸鱼了……每次程先生都给我找借口。什么闹肚子啊，感冒啊，头痛啊，摔倒啊。同学邻居看我的眼神简直像看到了性转版的林黛玉。我为了谎言而头疼，每次见到大家同情的目光，心里都心虚的不得了，但我更不想去上学。
“吃了感冒药最好别喝豆浆，还是来碗小馄饨，我这里还有新出锅的麻团。”
“好。”
不想推脱白露小哥的好意，再说我也挺喜欢小馄饨和麻团。
“白小哥！今天有啥新鲜事！给我们讲讲！”坐在我前面那桌的黄毛小哥喊了一句。
“对对！讲讲！刚下班吃顿热乎的，听完故事好回家睡觉！”和黄毛小哥同桌的红发小哥说道。
他们两个是社区前面沙龙里的理发师。也不知道他俩究竟师承了谁，现在穿着竟然还是杀马特配色，赤橙黄绿青蓝紫，看着扎眼。人倒是好人，经常给社区里行动不便的老人理发，每次只象征性的收点钱。手脚也勤快，天天忙到早上才下班。
“要说奇事，这里还真有一桩！”白露小哥指示伙计给他看着油锅，他则走到几张桌子中央。声音放开，周围的人都能清楚地听到。
“这件事就发生在昨天晚上……”
夏天的夜晚如此燥热，不想有风，否则热气拂面而来，更让人受不了。这时令的大排档通宵达旦。一个喝的烂醉男人和站不直的伙伴挥手，他踉踉跄跄的往前走，顺着大路走了几步，这一排都是夜间营业的摊位。最近的烤串摊位生意火爆，烤羊肉的香味让他一个激灵，竟然清醒了许多。他脚下虚浮，圆胖的身体左摇右晃，脸已经红了，眼睛也同样充血。他推开烤串摊前排长队的人，挡在烤架前面。
“来……来十串羊肉！”
一身烟酒臭气，舌头都捋不直了，油光满面，眼睛充血。整条街他最横，没人敢跟他说在后面排队。
店家本想问他要不要辣椒，他却先抢白一顿，“少用老鼠肉来糊弄我！用好肉重新穿了给我烤了！这上面白花花全都是肥肉！欺负我没见过啊！”
店家看他一身酒气，裤脚还沾染上了难闻的秽物。人高马大的，目露凶光。哪敢多事，赶忙给他重新穿了十串烤了递给他。
男人接过，张开大嘴咬了一口，接着又摇摇晃晃地顺着大路走。
“等等！你还没给钱！”店家喊到。
“烤成这样还想要钱！”男人指着肉串说道，“看到上面的黑点没有！那么大一个虫子！没让你一赔十已经很给面子嘞！”
男人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道：“龟儿子！孝敬你老子这点东西还要钱！”
男人边吃边走，吃得是满嘴流油，竹签子随手一丢。酒足饭饱他往家的方向走去，他慢悠悠地也不着急，老婆早和邻居跑了。哼！臭婆娘不过打了两下，她一定早就跟小白脸勾搭上了！等我找到他们两个，一定都扔到江里去！哼！这么死太便宜他们了！臭婆娘卖掉！小白脸也卖掉！一个卖给皮条客，一个卖给矿上！他娘的！卖也卖不了多少钱，都不够补贴我的损失！
男人继续骂着。夜更深了，温度有点降下来了。他喝多了白酒，这晚上的凉风一吹，竟然有几分精神。前面影影绰绰好像有个人，男人揉揉眼睛。白色长裙，及肩长发，嫩白皮肤，大眼睛！大半夜竟然遇到个大美人！
“小姑娘在这儿等人啊！”
男人往姑娘那儿走，脚下还是不稳，差点摔倒。他向姑娘方向抓去，这一下他倒也没想抓住，只是想找个人扶一扶。
长发姑娘侧过身，灵巧地躲过了。他也没醉倒跌倒的程度，站立着晃了晃，竟然又直起身。
姑娘往旁边闪了一大步，头低了下去。但她还是偷偷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点胆怯，却不敢再看了。她的白裙刚过膝盖，是真丝面料，轻飘飘的，给夜晚带来一丝凉意。左手紧抓着自己的链条小白包，手指都要绞到链条里了，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拢拢头发，露出小巧的耳垂，连耳朵都紧张的发红了。
“是不是在等你哥哥我啊！”
男人看姑娘没有反应，胆子更大了，伸手想去摸姑娘的脸。这么细腻的脸孔，真恨不得咬上一口。
姑娘一侧脸，躲过了他的手。她转头的时候，头发挥动，竟然传来一阵芬芳，说不出来的味道，是某种花的香味，清新淡雅。男人闻到更是心神荡漾，越发地欲罢不能。
他已经站在姑娘的左手边，现在他右手猛地抓住姑娘的左肩膀，让姑娘动弹不得，左手则向姑娘的脸摸去。姑娘的肩膀微微发抖，男人为她的反应而兴奋，他的身体竟然有了变化。
“啊啊啊啊啊！”
一阵钻心的疼痛从男人的手里传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嘴里已经率先一步发出惊叫。他往后退了两步，把左手举到自己眼前。
食指中指以及小半个手掌已经没了！
他再次望向姑娘。樱桃一般的小嘴正咀嚼着。刚才他就觉得，姑娘的唇色嫣红，艳丽非常。现在这红更加鲜活了。
“噗。”姑娘的嘴里发出声响，她吐出一小节指节。白色的指骨如象牙一般，竟然有几分好看。
“什么怪味。”
“啊啊啊啊啊！”
男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这声音划开夜空，让很多人都失眠了。
“没了？”红发小哥意犹未尽。
我听得是背后一凉，但我还是想知道后面的发展。那姑娘究竟是什么人？嗯……听起来不太像人。可也不太像一般的怪异。虽然民间故事里经常出现吃人的妖怪……事实上，人肉真的不好吃。至少我从来没见过喜欢吃人肉的怪异。上次清心姐姐抓住了个吃人的画皮鬼，他还辩解吃人只是为了生存……
“今天的故事只能到这儿，要问为什么？”白露眨眨眼睛，露出狡黠的目光，“是昨晚发生的事。后面的故事是未来的事，我又不能预测未来。”
“白小哥又来了！你至少告诉我们那姑娘有没有把男人吃了！”黄发小哥说道。
“当然没有。她是为了自卫，又不喜欢吃人。”白露答道。
“白小哥你这是……怎么说来着……烂尾！”
红发小哥不依不饶，可就当他缠着白露让他继续讲时，看着锅伙计喊道：“白露！你的油条要焦了！”
“不讲了！不讲了！真的不讲了！油条最大！”
摊子恢复了本来的喧嚣。我的小馄饨也吃完了，麻团有点腻，我剩了一口。
我经常做错事。从小既是如此。我并不是故意找别人的麻烦，我只是对很多事情都没那么在意。听别人说话时，也只能记住一段。如果让我按照听到的东西去做，十件事记住七八件已经是多说了。
在人鱼一族里，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可这让我在人类社会里吃了好大的亏。
我懵懵懂懂地惹下不少麻烦，每次都让程先生帮我善后。包括这次，等到他晚上回来了，我一定向他郑重道歉。我要告诉他，我并没有因为小光头的事情生气，因为我明白，怪异想求来善终的解决只能随缘，不能强求。程先生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时针划过10点，划过11点，划过12点。他还是没有回来。程先生有什么事吗？我想起身上还有手机这种东西。果然，他给我发了信息。
“小雨，我临时有了工作，晚饭你自己吃吧。我处理完事情就回家。”
消息时间定格在16：40，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都怪我！没有及时查看手机。程先生是去做什么了？工作再忙，他也尽量12点之前回来。我毫无胃口，早上好像吃多了，甚至还有一点点想吐。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这条信息，犹豫要不要给程先生打个电话。
还是不要了。如果程先生正在做重要的事，我打断他怎么办。
“你可以随时打给我。”程先生递给我手机的时候说过。可是打通电话我又该说什么呢？我其实没什么事，就想知道你在干嘛。
“小雨！想知道你家程先生去了哪里吗？”
清心姐姐的信息蹦了出来。她是我的另一个恩人，知道程先生给我买了手机，一定让我把手机号给她。虽然程先生不喜欢她，还是默许了我们私下来往。
“清心姐姐，你知道程先生去哪了。”
“当然！我带你去找他。我现在就在你家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