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季宁的瞬间我放下心,她的脸颊消瘦,可是胸部还有起伏。呼吸虽然平淡,至少证明她还活着。
她的头发披散着,比她平时看起来还要小上一两岁。那天我记得她穿着粉色连衣裙,现在裙子没有换,也没有染上污渍。不规则的下摆有一半落在桌子外面。从外表看起,她没有受伤,只是闭着眼睛。
“季宁!”
我喊完刚想走上前去就被程先生拦住了。
我看着他,他的表情有点……尴尬……
我再次观察季宁,才发现她头上常绑的那根红色丝带正缠在她的左手腕上,我看不到丝带的尽头,好像是栓到了桌子下面,考虑到丝带的长度,大概是绑在桌子的抽屉把手上。英文教材下的那根红色的领带正绑在她的右手腕上,领带的另一端在木椅子的靠背上绕了两圈,又返回她的手腕处打个结。看起来并不是为了束缚别人做的,只要使劲挣动,椅子就会移动。
这是什么?心甘情愿被束缚的人。所谓的怪异究竟是附身到季宁身上指使她被人束缚,还是怪异束缚了她?
“季宁……”我低语。
她像羽毛一样的眼睫毛微微颤动,她睁开了双眼。
“你们是谁?为什么在这儿?”
“我们是季宁的朋友。也就是这身体主人的朋友,能不能麻烦你离开这具身体。”薛学长开门见山。
季宁蹙起了眉毛,这个表情一点也不像无忧无虑的她。
“你们是她的朋友。这身体已经是我的了,你们不要再找她了,离开这里,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可能!你怎么能随便用别人的身体。”我愕然。
被附身后的季宁说话的声音没变,声调语气却十分成熟,她的表情也随着声音而变,妩媚娇艳。
“小朋友,你可真可爱。鬼怪附身有什么理由,我只是碰巧碰到她罢了。我可看到过你,不过你是个男孩子,而且你身上有一股我讨厌的鱼腥气。”
那当然!我可是人鱼!现在首要之急不是跟她理论,而是让她尽快离开季宁的身体。
“你保持着这个样子都几天了?再这样下去,季宁会被你饿死的。”
“我是鬼,只想要可以附身的肉体。人死不死对我来说都一样。”
在女鬼回话时,秋玄姐姐已经出手了,她一把向季宁的头发抓去,那鬼一歪头,她的头发挥动,被秋玄姐姐拽掉了几缕头发,勉强躲过了。
她挣脱了丝带和领带,嘴里发出“嗷”的一声咆哮,野兽一般。她的身体升到半空中,指甲忽然变得很长,长到四寸左右,她弓起手,向秋玄姐姐的脸抓取。
只见黑色的长影闪过,秋玄姐姐的手指动了动。黑色的鞭子比鬼的影子还要快!女鬼像个被踢到的皮球一样,整个身体撞到了后面的墙上。“吱嘎”骨头断裂的声音!糟糕!季宁的身体!
“啊!”她惨叫一声,指甲已经齐齐断裂了。嘴边也流出一丝鲜血。
“别伤了季宁的身体!”我喊道。
秋玄姐姐哼了一声,黑色的鞭子像有自我意识般攀上了女鬼的身体,将她的身体缠了几圈,还自动捆上了她的手脚,让她做出一个下跪的姿势。
“你们别杀我!现在杀我,你们的朋友也得死。”
女鬼自知不敌连连求饶,她用的季宁的身体,脸也是季宁的脸,流着泪水的样子和季宁哭起来一样,我真的有几分动摇。
“你要怎么才肯离开季宁的身体。”程先生问道。
幸好是程先生!他会先以人和怪异的安全为优先,如果是清心姐姐,我实在不能保证季宁的安全。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附她的身也是帮了她。”
“你胡说!”
我真是气死了!怎么有这么强词夺理的人,明明是她私自借用了别人的身体,还振振有词的说是帮助别人。
“这孩子其实有很多烦恼,她的灵魂一直跟我倾诉。她的继父对她不好,还总是偷看她洗澡。继父带来的小孩往她的护肤品里掺机油,偷她的零用钱,撕她的作业本。她只要表现出丝毫不满,那小孩就用拳头怼她。妈妈为了维护家庭的完整对她的遭遇视而不见。甚至还有意无意的说‘人总要吃点苦,她现在这些事跟妈妈小时候碰到的那些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学校的实践课老师总是皮笑肉不笑的找她麻烦……喜欢的男孩子劈腿了……她很痛苦,感觉自己是被牺牲的那一个。跟室友倾诉了一次之后,室友竟然把这件事当作谈资,还在她背后说‘果然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就是有问题’。她再也不跟别人说这些事了,只能埋在心里。她现在很高兴能跟人倾诉,能有时间休息。”
女鬼的话里有很多只有季宁才会知道的事,她很难瞬间编造出这么多谎言。我眼中的季宁一直都是积极向上的,我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多烦恼。听到女鬼说的话,我甚至感觉我们度过的时间都有了几分虚假。
“我附她的身,既是帮了我也是帮了她。她也可以不再应付那些讨厌的事,我可以得到这幅身体,何乐而不为呢。”
她的话很有迷惑性,我甚至都要被她说动了。
“少说废话!你根本就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为了掩饰自己的目的而找各种借口。你在法学楼里呆的够久了,快出来!”
斥责她的薛学长像是换了一个人,我想这一刻他是真的为了季宁着急。
“可是我还有愿望没有完成,求求你们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再等等。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女鬼哭的更厉害了,她脸上眼泪鼻涕横流,想到她躺在桌子上的旖旎风情,还有无意间流露出的妩媚,生前应该也是个爱美的女子,现在哭成这样,未必说的假话。何况如果她真的想害人,怎么还会在五楼废弃的办公室里等着别人,她大可以利用季宁年轻的身体和大学生的身份出去作恶。
“你说的他究竟是谁。”程先生大概也想到了这些,暂且听听她的话。
“是我唯一爱的人。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无条件爱我的人。”
无条件的爱?我的母亲曾经告诉过我,这世上根本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世上的一切皆是因果。可是她却相信无条件的爱。我想了解她所谓的“无条件的爱”究竟是什么形态。
“他是爱我的。爸爸妈妈弟弟男朋友都说我丑,只有他一个人夸我好看。说我的声音很好听,像是小女孩的呢喃,让我多说一点。他还说我的头发像黑色的瀑布……之前从没有人说过,他们都嫌我的头发护理麻烦,妈妈还趁我睡觉的时候给我减掉过一次,拿到理发店卖了,只卖了20块钱。20块……呵呵,连我弟弟去玩一下午都不够。除了他,这世上的人看我都不顺眼。我只能成为他的人。”
她陷入了甜美的回忆,季宁的身体围绕着一层柔和的光。我想她是陷入了爱情。这是多么美也是多么容易让人毁灭的情感。我们人鱼一族有很多关于爱情的传说,可是无论哪个,总是迎来悲伤的结局。可能是快乐的爱情不会被人记录下来。
“以前他总是说我是他唯一的天使。如果没有我,世界将失去色彩,只剩下灰白。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给我画画。我们两个连一张合照都没有,他却画了无数张我的素描小像。”
她娇羞地望向旁边,眼睛不时往桌子上面瞟去,“你们看到这个桌子了吗?他曾经将我的双手绑在上面。我们将桌子和窗台拼接起来。窗帘关着,可随着我身体的抖动。两节窗帘之间露出一条缝。别人要是看见我们怎么办?我吓得闭上眼。可我又希望别人看见,让人知道我是他的,他也是我的。我的短袜掉在地上,他亲吻我的脚。我当时害羞死了,总是瞎想。我会不会嫌我的脚脏?我是不是应该洗个澡再来?他头上的洗发水残留着海水的余韵。欢快的时间就在我的胡思乱想之间过去了。”
怪不得程先生不让我多看,原来桌子上是这个意思……我以为她身上的红丝带和红领带是充当束缚自由的绳索,结果只是情趣……
“他不来了。我到哪里都找不到他。我到办公室来找他,他们都不理我,还用那种眼神看到我……”
滚滚的泪珠从季宁脸上滑落,这一瞬间,我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季宁自己想哭,还是女鬼在作祟。她的身体往后面倒去,倚靠在墙上哭得肝肠寸断,身体的疼痛不曾让她流泪,可是她不能容易爱人的消失。
“我不甘心!我找到他们家!可是他的妻子不仅不告诉我他在哪?还将一盆滚烫的热水扑在我身上。”
听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爱并不是平等的爱。女鬼是被人骗了。在人鱼一族中,一个人只能爱上一个人,如果爱上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异端。我从未见过异端的人,或者说异端的人在人鱼一族中消失了。可是这女鬼生前所爱的人消受了两份爱情。
“他骗了你。”程先生叹气,他是温柔的人,但却不肯说谎。
“不!一定是他们把他藏起来了!他一定也在找我,他说过只爱我。”
“只爱?如果他爱你,怎么还会有妻子。他爱的是浪漫的恋爱,他爱的是年轻的肉体。他可以爱你,也可以爱上其它年轻女孩。”
程先生的话听起来有几分残忍,但我却知道,他不是在跟女鬼生气,他是在埋怨那个骗人的老师。
都是他,诓骗自己的学生,让渴望长大却不理解人世间规则的单纯女孩陷入深渊。最后又不想承担任何责任。
“不!他爱我!如果他不爱我,为什么愿意花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一件喜欢的连衣裙?为什么愿意花费一晚上陪着我突击复习?我们在一起时并不是只有性。”
“难道你听到古代文人和妓女游船时给妓女写的诗,就认为他们相爱了吗?你比谁都清楚,他只是想附庸风雅。他只爱他自己!这种男人把控制年纪小的人当作资本。他给予你的,要成百上千倍的收回来,而你连承认自己被骗了都不愿意。”
“我……我……”
女鬼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瞪大了眼睛,眼白充血,逐渐变成了淡红色,顺着眼角的泪水也成了血色,她拼命摇着头,不停地说:“不……不……”
“你从来都没想过,为什么他一张照片也不肯和你照吗?他是不想留下把柄。我想他给你画的素描也没有明确的画出五官吧。”
这是何其残忍的一个人,他从一开始就计算好了,不肯让女孩有资本威胁他,也不会让别人抓住他的短处。
“可是……我想见到他,想听他亲口跟我说。我从他家出来就从学校的教学楼上跳了下去。我以为他会在乎……我却看见老师同学们都说我是学习压力太大,都怪我平时寡言少语。如果他知道了我的死亡原因一定会回来看我的!”女鬼的语气斩钉截铁,她所有的怨恨都是围绕着那个男人,不见到他,她是无法心安的。
“恐怕你的愿望无法实现了。”薛学长的眼神有几分怜悯,“他很多年前死了,是癌症。忽然消失也只是去大城市做化疗。他死在手术台上,我想应该早已经投胎了。”
“什么?死了?”女鬼的表情竟然称得上是高兴,她的声音带着雀跃,说道:“他一定是以为我先走了!我现在要去找他了!”
我看到季宁的身体忽然变得模糊,然后又逐渐恢复原状。我知道女鬼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了。她到最后还是选择相信。每次都选择去相信别人的人大概活得比较容易,我也由衷地祝福她。
虽然,我很快知道了,她永远不能和她爱的人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