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么一折腾，我们也没心情出去吃饭了。晚饭是我煮的方便面，清心姐姐意图留下来蹭饭，被程先生以小刀吃的太多，又不欢迎清心姐姐为由赶走了。
我、程先生、秋玄姐姐三个人低头吸溜吸溜吃着红烧牛肉面。
秋玄姐姐吃了几口，又从冰柜里拿出一包牛排，用热水解冻之后，直接用刀切着吃。嫌味道淡，还蘸了几下方便面汤。棕色的汤汁上飘散着油星，汤汁和牛排的血水混在一起，颜色更深了。
以前这时候，程先生总让秋玄姐姐煎到三分熟再吃，说是直接吃会吓到我。然而这次，程先生却根本没有注意到秋玄姐姐的异样。
“程先生……”
“啊？对不起了小雨。难道你给我做饭，我竟然走神，没吃出什么味。”
“没事没事！我本来做的也不好。”
“你做的很好。还给我多下了一个荷包蛋和一把小青菜。你还记得我说的。光吃方便面不好，要配着菜吃。我很高兴。”
他的表情完全不像高兴，而是彻彻底底的失落。这并不是得胜而归的表情，反倒像孩子丢掉了心爱的玩具。
我忽然胆子大了起来，说道：“程先生！你还是见到程铮吧。他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我都看见了……”
“你确实有异能，能看到回忆。”程先生打算我的话，“可是，无论他们有什么理由，他们都抛弃了我。”
程先生放下碗，镇定了一下精神说道：“你可能看到他们因为抛弃我而受到良心的谴责。可你不知道，我因为没有父母的陪伴，所受的那些苦。”
程先生把面汤倒进水池里，把碗放到水池里冲。水管里的水瞬间涌出，与碗上的釉彩碰撞，发出嗞嗞的声响。如果我在此刻说写什么，他一定听不到。他也是清楚这一点的。
洗完了碗，他调整了语气，听着水管隔了好久才落下的滴水声，继续诉说。
“我从小就能看见怪异，却没有人告诉我那是什么。那些恶作剧式的小怪异，虽然不能杀人，却很喜欢戏弄别人。我经常会跌倒，胳膊上出现莫名抓痕，笔袋里的文具也会消失不见……这些小伤伴随了我整个童年时期。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该怎么办！甚至没有人愿意相信我看到的！你能想象一个刚刚记事的孩子被一屋子的怪异戏弄的场景吗？因为我的吵闹哭喊，连孤儿院都不愿意收留我。他们认为我是故意弄脏衣服来找他们麻烦。”
这么温柔的程先生，他被怪异抛弃，又被怪异戏弄。他对母亲的抛弃无法原谅，完全是情有可原。
“她不见我，我被程氏夫妇收养。他们对我很好，可是他们并不是我的父母。他们将我送到学校里，并让我成为怪异权益保护协会的成员，让我成为怪异与神仙之间的桥梁。”
“原来程先生你不是自己选择成为协会成员的？”
我一直以为程先生是完全出于奉献精神，成为的协会成员。现在看，竟然是我想当然了。
“我的养父母很有仙缘，他们代替我的父母抚养我成人，也给予了我很多关爱。连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都能做到的事，我的亲生父母却做不到！如果没想好，为什么要生下孩子！他们根本没有养育过我一天！他们讨厌我，把我当成累赘。我从来没有从他们身上感受过家的温情。”
“可是她就要死了。你还是见她一面吧。”
我看到了，她可能已经变成了球茎。作为郁金香的她，如果再这么变下去，说不定会什么也不剩。程先生是很温柔的人，他现在还在气头上，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我是不会见她的。”
程先生最后也没答应我的请求，他刷了碗，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还从来没有跟我生过气，一想到他可能再也不会跟我说话了，我就感觉好难过。
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也不想吃了，剩下的一半方便面被我倒掉了，洗了碗我也需要镇定。拿起碗时，我还想着程先生的事，不集中的结果，就是碗从我手上脱手了。
“啊！”
我小声惊呼，眼睛猛地闭上。意料中瓷器落地的尖利响动没有传来。我缓缓地睁开眼。
“小心点。”
秋玄姐姐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稳稳地抓住了碗。她的胳膊伸得很长，从台子的一端一直伸到我所站的水槽附近，简直在整个厨房切了一刀。现在，她的胳膊恢复了原状，手里还拿着我的碗。
“对不起……”
我规规矩矩地道歉。她平时对我就冷冰冰的，一定会借着机会挤兑我几句。
“让一下。”
我的位置正好在水槽旁，我站在这里她就没法洗碗了。我赶忙从里面挪了出来，把位置腾给她。准备等她洗完碗，再冲洗我的碗。
没想到她直接把我的碗摞到了她沾着血丝的碗和盘子上，一起冲洗。
“谢谢……”
我这感谢声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主要是我一看到秋玄姐姐就害怕。
冲水声很大，再一次掩盖了我的说话声。她做任何事都是很有条理，洗碗的动作也是一气呵成。哪像我那般磨磨唧唧。我正准备转身溜走，她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两天有个案子。”
“嗯？”
秋玄姐姐主动向我搭话的时候十个指头都数的过来，我根本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她却自顾自地往下讲。
“夫妻两个都吸du，把孩子卖了。警察念他们两个态度好，年纪也小。让他们戒了du，写了保证书，就把孩子找回来还给他们了。结果他们复吸了，一个晚上吸嗨了，嫌孩子哭起来太吵，把孩子扔在马桶里。”
秋玄姐姐在擦碗的手停了一停，继续说道：“警察去复查的时候，孩子已经淹死好几天了。”
“我不知道……”
怪不得程先生那么难过，这些不负责任的父母根本不把小孩子的命当回事。在他们看来，孩子根本不能算独立的个体。只是自己的附庸，就像一件行李一样随时可以舍弃。程先生看到那个孩子联想到自己了。
“他很难过，一直在说自己无能。他能做什么啊？只是律师，难道还能在事情发生之前起诉他们不成。他总是弄不清自己的工作。”
我知道秋玄姐姐也难过。我到底在跟程先生说什么？我又在要求他什么？明明他才是最受伤害的人。我却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说着根本没用的话。我真的太讨厌我自己了。
程先生很快忘了这件事。他大概只是不想提起。他不提我也不说。我不想因为莫名奇妙的事让程先生讨厌我。我已经决定了，无论以后再有谁来找程先生，只要程先生不想见，我一定闭嘴。人的话就像利剑，能够毫不犹豫地伤人。
可是，程铮又开始出现在程先生家周围。为了不让程先生看到，我决定趁程先生不在的时候赶走他。
“对不起，上次吓到你了。”
我还没说什么，他先主动道歉了。倒让我不知该怎么开头。他穿着一身绿白色相间的运动衣，头发变成了毛寸。竹叶子应该是被小刀削掉了，好在他是竹子精，恢复能力很强。
现在天气已经很热了。他却一点汗也没出，我记得竹子吸了水长得特别快，他大概是以这种方式复原。他的伤应该已经养好了，否则现在出现也太不明智了。可他的身体看起来就是纤细羸弱，风一吹，衣服就跟着被吹得鼓个大包。好像风再大一点，他就会跟脱了手的气球一样，被吹走。
“程铮先生，你还是回去吧。程先生真的不想见你。”
“我知道。”程铮用手在自己的头上糊了两把，用略带落寞的语气继续说道：“我其实没有姓。我这种竹子修成的怪异哪来的名字。我是听说姐姐的孩子叫程勋，才给自己起名叫程铮。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跟他产生联系。终究是弄巧成拙了。”
想起程妈妈，我还记得她的眼睛。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毕竟她的眼睛和程先生的一模一样。
我咬咬牙。果然还是不能置之不理。我不想看着程先生错过自己最重要的人，就算程先生会因为这件事和我生气。我也要试一试。
“我带你去程先生家。我们一起说服他，让他去见程妈妈。”
“真的吗？”程铮已经黯淡无光的眼神瞬间又复现了神采，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你真的愿意带我去见他？”
“我不想他后悔。”
“我也来添把火！”
清心姐姐忽然出现。她竟然会主动来找程先生！难道他们的关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变好了？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毕竟他们就像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每次看他们因为一点小事就吵得不可开交，真的十分头疼。
“清心姐姐你为什么帮我？”
“我真的很好奇。那榆木脑袋真的是怪异的孩子吗？听都没听说过。太有意思了！”
原来如此……不过也好。有清心姐姐在，程先生在跟她生气的同时，应该没时间搭理我。
“你怎么又？”
回到家的程先生看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程铮就变了脸色。他很快把视线转移到清心姐姐身上。
她好像刚刚忙完了一场工作。作为工作服的白衬衫袖子折成三折，牛仔裤裤腿上全是泥点子。脚上踏着仓鼠图案的卡通拖鞋。惬意地靠在沙发上，笑容疲惫却俏皮。但我总感觉她是来看戏的。
“是你是不是？你就那么看不惯我吗？”
“不是的程先生。是我！”
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下子站到程先生面前。
“我仔细地想过程先生你说的话。你的痛苦，我确实不能感同身受。可如果没有爱，你又怎么会这么恨他们呢？你一定彻底的伤心过，痛苦过，才会因为他们的抛弃而绝望。我知道你不能原谅，也不用去原谅。只要听一听他们的话。如果见一次，以后想起的时候，至少还能怀念。就算我想见我的母亲也见不到了。”
说到最后一句，我忽然泣不成声，能够回忆起母亲的种种都瞬间充斥着我的脑海，我能看见，却形容不出具体的感受。一切都只能化作想念。
“小时候我也觉得她偏心，总是感觉她更喜欢哥哥。经常因为玩具，零食跟她闹。可是她已经死了。无论我有多少怨恨都不能再跟她说了。现在想那些事，只觉得自己幼稚……”
“你怎么能拿这件事跟我相比。你又没有被父母抛弃过！”
“我是没有被父母抛弃过！可我知道，如果有些事活着的时候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过了奈何桥，往事如云烟。一切都留在了这一世……我不想程先生你带着遗憾活一辈子。”
因为我看见了。我看见程先生婴儿时期的记忆，他在襁褓里看到母亲的眼泪，即使哇哇大哭她还是没有回头。
难道程先生要带着这一点点关于母亲的温存活一辈子吗！他理应得到更多。
“小雨……哎。”
以前哥哥也常常说我。说不过只会哭。别人有理也变没理了。程先生可能只是被我哭烦了。
他走到程铮面前，说道：“我给你几分钟。看在小雨的面子上。”
“谢谢。我只是想把她交给你。”
程铮从运动服大的不像话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
就是我在程铮记忆里看到的瓶子，现在子茎已经在瓶中长出了一点根。程先生小心地接过瓶子，瓶子忽然发出了点点荧光。
“小勋……”
瓶中出现了程妈妈的影子和程先生婴儿时期的记忆一模一样。
“你都长这么大了。真是好看。”
程妈妈的眼神里有一抹化不开的悲伤，她没有哭。可我只要看着她就想流泪。她的笑容释然又美好，带着一种破碎的美感。她的眼睛里只有程先生，丝毫没有望向别人。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瓶子里。”
“这是我和弟弟的约定。一旦有意外，他就把我的子茎放到瓶中，这样我还能保留一点自我意识，能够最后见你一面。”
程妈妈果然已经死了。虽然已经预料到，可是看到她真的只能以幻像见程先生最后一面，我还是感觉难过。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见我？”程先生的语调有点变化，但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
“如果我还能活，只远远地看你一眼可能就知足了。毕竟以后还会有机会。可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想你该知道真相。”
这是最后一眼，她要多看一点自己的漂亮孩子。明明什么也带不走。
“知道什么？你为什么抛弃我？”
“我知道你恨我。我一意孤行生下你，却没有将你教导成人，是我的错。可是……无论你信不信，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