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他吃一碗阳春面,猫儿卧在他对面吃碟熟鸡肉。早时人最多,一桌能坐五六个,很快就有人过来拼桌,面碗磕碰在一起,热腾腾冒着白雾,吃完了,揉两把猫儿也就走了。
刀疤汉子不远不近的跟着,提防有人对江月明不轨,亦是监视。
旧爱重逢,欣喜之余,魏寒山对江月明的目的疑心并不如瑞王少。江家侍太子,他魏寒山却投名在瑞王府下,从因与江氏亲厚连降官职,经营多年才坐到尚书之位,魏寒山过的不可谓不苦,他不能忍受再一次从云端上跌下来,权力的滋味没人会觉得痛苦,即便是当初他为了江月明被瑞王踩着头颅,那也只是当初了。
魏寒山自己都觉得无情的可怕,可他不在乎,朝上走神时都在想江月明,在想他做什么,想他的笑有什么含义,想他的一举一动,兴许很多人都在想江月明,但只有魏寒山想的最多,想的最乱。
他想江月明十八岁,他们才在一起的时候。太学里最听话拘谨的学生,晚间自修藏手在桌下,笨拙而认真的调琢一支木簪。
想江月明二十岁,江氏收监,他从寒门的中立派跳出来,连拜三帖入瑞王府,甘愿做只走狗,求瑞王救他一命。
甚至,瑞王口述,魏寒山当着他的面亲自写下状诉,盖因他对江府熟,做起假来更真。
魏寒山分不清是在救他,还是在杀他,狼毫划在纸上,一笔一划都是剜心割骨,疼的鲜血淋漓。
如若是现在的他,有很多办法让江月明活,可惜他二人当初涉世未深,单纯不知机变,而今他唯一庆幸的,江月明在他府上,一来能保他平安,二来是能占先机,无论江月明做什么,他能及时策应。
魏寒山不由贪婪的想,江月明能为了他,留在魏府,关上府门,他们还能借着陈年旧梦,再做一对情人。
那些食客在楼下买账,刀疤汉子倚在一二楼连接的檐上,他耳目极好,听见他们低声谈论着江月明的姿色,言辞猥琐,要在候在门口堵他。
刀疤汉子侧头看一眼江月明面前还剩半碗的面,翻下楼去,他身影刚去,同江月明背对而坐的食客说:“魏寒山不是你的老情人吗,还派个江湖好手跟着你,刀王俣无端退隐,原是到他府上做打手了,护短成这个德行?”
江月明撂下筷子,说:“他是护短,护的谁的短我不清楚,绝不会是我。”
食客说:“怎么,你对他已经没用处了?”
江月明剥了一粒花生米,慢慢咀嚼:“唔,暖个床还是行的吧。他对我戒心很重,虽说与我们预想的不一样,也算换种法子将他注意力引到我身上。”
食客点点头,说:“京中不少眼睛盯着你,你带走魏寒山,就算卸了瑞王一只臂膀,你出格些,我们在京都行动就更方便。”
江月明笑,说:“瑞王座下两大将,魏寒山统领兵部,凭他的才学,将来入内阁,是文臣。周知在军营,是武将。这两人在,就是文武双全,这两人去了,瑞王就是个草包。
有些事当初我没看清,现在是想明白了,像他这样浅薄的人,决计没有用这种法子收拢人心的思量,能把人情拧成狗绳,牵了魏寒山五年…你要提醒你家主子,京中还有大鱼,谨慎为妙。”
“我会将公子的话转告主人,他回来了。”食客突然站起身,扣上斗笠,负上缠满破布的长剑离去,在楼梯上和刀俣擦肩而过。
那几人功夫不高,尽使阴招,泥鳅一样捉不住甩不开,刀俣本不欲动刀动兵,也起了火气,一见他扶柄,他们便蹿进巷里,游鱼似顷刻不见,想来是常在街头混迹的流氓地痞。
刀俣上楼,江月明挑起剩下的面眼疾手快扔下楼,不知浇在谁的头上,然后搁下空碗,在乱哄哄的吵闹声里从容抱猫,去包了一份牡丹酥,慢悠悠晃去街上,等魏寒山下朝。
牡丹酥系名点,贵的很,江月明身上银两不多,只买了一朵,从前魏寒山喜欢,只是他不说自己喜甜食,江月明每回饭桌上留心他筷头在哪儿停的最多。
他朝自己讥讽的勾起嘴角,眼神却有些难过。
魏寒山下朝没骑马,沿街慢慢踱步,便遇上了候着他的江月明。
魏寒山没问江月明昨日进宫说了什么,江月明也没问他今日早朝议的什么,两人心照不宣各怀鬼胎,江月明傍在他身侧,魏寒山择条京官不常走的小路,慢慢去衙府,两人并肩而行,难得清净。
江月明说:“去茶楼包了牡丹酥,尝尝罢。”
魏寒山自从坏了嗓子,就不再吃甜的,他扭头看着江月明,为他的疏忽而失落,又因这朵牡丹酥高兴,在两种情绪里摇摆,清了下嗓子,凑首过去。
江月明掰下一瓣,千层面皮热油炸过,口感酥脆,外头沾着椰蓉,喂到魏寒山嘴里,他顺势舔干净江月明指上的碎屑,糖粒和甜酱齁的他作呕,魏寒山看着江月明的脸,才能细嚼慢咽的缓缓吞下,再开口,嗓子更哑:“换了油?”
江月明奇道:“你怎么知道?”
魏寒山说:“和五年前味道不一样。”
江月明一哂,捻着指尖,不自觉开始恶意逗弄容色寡淡的男人,说:“那我呢。”
他们已走到兵部衙府,陆续有官员结伴走来,魏寒山极快的俯身,从他手中衔走剩下的牡丹酥,嚼碎吞咽,舔干净唇上的糖屑,是吃干抹净的隐喻。
江月明忍不住攥紧了手,指尖仿佛还存留着舌尖舔舐过的湿意。
魏寒山用拇指蹭了下嘴角,拉出似有若无的一点笑,冰泉逢春,优昙一现,江月明独享这一刻的温柔耳语。
“又甜又湿。”
8翁中
魏寒山去了,江月明才在树影下后知后觉摸着泛红的耳,他知自己心有波澜,也知水难平,便顺其意,不打算自我为难。
他仍对魏寒山动心。
那低语呼热了他的耳,心也跟着跳,江月明揉了两把雪奴,慢慢平复。
他才绕过街角,就有魏府的仆从匆匆忙忙迎上来,一面擦着汗:“公子,江公子,府里递来好几个帖子,正寻您呐。”
江月明并不觉得稀奇,他甚至能预想到是谁拜的贴,说:“慢说,先回府里去罢。”
回去就有一应各色的帖子摆在桌上等他,张张嵌着金箔,都是旧日太学同窗,家族兴盛,在长安扎根的世系权贵。言辞恳切,说的手足之情都比不上同他江月明的友情,一张一张,都指着他朝同春楼去。
同春楼,就是辰时他用面的地方,做了许多年,早晨开一二楼卖面点,中午下午只开三楼,做各地名菜,专供贵客,价值不菲,位置也难定。
江月明把雪奴托给家仆,捏着那些帖子合成一沓,都收进袖里,想起什么又拿出来,扭头朝家仆说:“把你们老爷以前那件云鼎白鹤的大袖拿来。”
众人都不知魏寒山有这么一件衣服,刀俣指着婢女翻到衣柜最底,被五六层褐布裹藏起来,里头撒着零陵香,拿出来干燥柔软,还带着股浅淡香气。
江月明五年前送他这件衫子,一块布料裁成两件,正是一对儿,他猜魏寒山收着,还真找到了。
料子是宫里退下来的首席绣娘闲暇时做的,江月明无意在坊间院子里看到她在翻晒,求了好几日。用的精品蝉丝,薄料子难再绣,绣娘手艺精湛,上头还有云鹤齐飞,换到现在,也是拿得出手的名贵物。
江月明着裤褶,披大袖,发挽碧玉扣,执一柄鎏金扇,刀俣扣着薄银面具随行,花里胡哨赴鸿门。
他这般打扮,一亮相,屋里人物都齐齐顿住,心里估量又翻一番。
江月明打扇在前,半遮着眼,从左打量到右,除了兵部没来人,五部九寺差不多都派了个代表,还有几个生面孔。
江月明便笑,眼里光彩比鎏金扇还亮几分,骄矜的像猫,袖上翻金,虽已是白身,看着比从前的绯袍鸾带更逍遥快活。
他亲亲热热的唤:“诸位哥哥们请我吃晌饭,怎么这个点就齐了,久不见面,也不给我个请客的机会。”
左首第一人站起来,是和魏寒山同期的进士,今任鸿胪寺少卿,四大家的温氏嫡子,温筠,他抬手请江月明入座,笑说:“江贤弟,当年你才入太学,与我一个宿处,认我做义兄好照拂你。你如今回京,我们兄弟几个可是欣喜,特地调休过来看望,可别与哥哥们生分了。”
他们确实都穿着官服挂鱼袋,甚至还有一个锦衣卫,江月明撩袍坐在下首,被齐齐围着,注视着,他说:“温兄如今任鸿胪寺少卿,我不过一介布衣,请各位哥哥吃饭都算高攀,哪值得你们特地为我来一遭。”
长相圆润敦厚的户部给事中姚余中抢道:“哎,江贤弟此话差矣,但凡在太学见过你的,哪个不为贤弟才情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