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斌是一脸愤恨加不甘离开的,程子纬有预感,如果不是他在这里,只怕这矮胖子得掐死肖肃南再走。
打发了护工出去,程子纬敲敲肖肃南床栏杆,闷声问了句“周胖子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混进三岭煤矿去了?”
肖肃南胸口的闷痛还没完全缓解,说话很是费力,干脆闭了嘴,很努力的点点头。
程子纬有些意外,却也不至于惊讶,轻叹了口气“你还没放弃呢?”
肖肃南惨然一笑,努力吐出几个有气无力的字“换作是你……你…可能…放弃吗?”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没有真切体会过别人的痛苦,哪有资格劝人放弃?程子纬点头,沉声问了句“那你这次冒这么大险,有什么线索吗?”
肖肃南摇头,眼里满是迷茫痛苦“没有我想要的线索,但是有一些其他的发现……”
“别别别……”
程子纬忙摆手“千万别告诉我,三岭那帮王八蛋搞些什么龌龊事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有什么需要,或者哪里要我帮忙,我都绝不推辞,只一点,别让我跟这帮土行孙打交道。”
程子纬的性格一向这样,从不委屈自己为难别人,上了心的人简直要被他的热情淹没,毫不在意的人却也难在他这里讨一个眼神,像是活成一个天平,一头热烈一头冷淡,而他自己,闲庭信步,坐在那个居中的点上,乐得自在。
肖肃南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不是针对自己,怆然一笑,似是羡慕他活得洒脱“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不过说归说,程子纬是知道他的心思的,顿了一顿,还是忍不住问“你姐姐……这些年,你都在找她吗?会不会…已经……?”
“大概吧……”
肖肃南苦笑“这么多年了一点线索都没有,基本上已经没希望了是吗?可我不想放弃……老程,我并不想给你带来麻烦,但我是打听到一些线索才找过来的,不然我怎么敢冒险一个人去三岭?去了才发现,那个地方根本不是人呆的,他们大概是发现我不是去做工的,所以想灭口……有很多人追我,我只能漫无目的跑,我都以为我必死无疑了……还是要谢谢你,救了我。”
有关他为什么受伤的事程子纬大概猜测过,没想到八九不离十,鄙夷摇摇头,程子纬不忿道“我就知道这帮孙子没干什么好事,他们还说你偷了他们装着三百万现金的保险箱呢,三百万?亏死他先人!……老肖,这次的事查清楚就好,没什么大不了,但是你姐姐的事,我就是想帮你也无能为力。我本来是想劝你看开些,别把自己圈在那个走不出的怪圈里,但是好像又没什么资格劝你,你执意要找,那就找吧,就是真心劝一句:别像以前似的,拿自己的命不当命,回头看看,或许有你在意的人呢,或者,在意你的人?”
在意的人?肖肃南苦笑:真有这样的人吗?
“别看我……”
程子纬见他出神,故意揶揄道“我可不像你,我有!对了,救你回来的不是我,是个大学生,你要谢,谢他吧。”
似是想起那个雨天的邂逅,那双灿若星辰的眼,肖肃南一笑,轻轻道了句“好。”
“我走了……”
程子纬起身,又多问了一句“这个护工小伙子怎么样?我见他年轻老实,又是本地人才用他的,如果护理的不好,给你换一个?”
肖肃南摇摇头“挺好的。”
程子纬得意打了个响指“那就好,我走了,有事打电话……”
“等等……”
肖肃南忙叫他“还真有事。”
程子纬略有些无奈“好歹等我出去了呀……什么事,说吧。”
肖肃南笑说“我去三岭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手机在车里,车停在火车站广场那个肯德基门口,车钥匙也寄存在他们那,能帮我取一趟吗?还有身份证钱包之类的,大概出院的时候需要用,医药费是不是你帮我垫付的,我……”
程子纬忙着急往外走“打住打住啊,你到山北来了,就只有我程子纬一个朋友,我没罩好你,让你被人弄成这残废样也就算了,还要还我医药费,怎么,打我脸啊?”
也只有他把败家子儿这几个字诠释得这么清新脱俗,肖肃南忍着胸口痛,含笑低低骂了句“那就滚吧。”
小秦趁着这个时间去帮他打了份稀粥,自三岭回来肖肃南几天了几乎水米未进,竟也不觉得饿。
“问过医生了”
小秦轻声说“只能先吃点流食,食堂这个点儿只有这个,您先凑合吃点?”
“投石问路……”
肖肃南微微坐起来些,张嘴喝了口半温不热难吃至极的粥,蹙眉咽下去“周斌那气急败坏的样儿,看来咱们投对了。”
小秦点点头“没错,红姐刚才打电话了,咱们准备充足,又有老鳖这个人证,实名举报已经受理了。而且咱们正抓住孙书记带队的机会,工作组刚到省上就被人告了御状,众目睽睽下,他们想压都压不下去。您带出来的证据,够那姓周的蹲一辈子班房了。”
“呵!”
肖肃南冷哼一声“那也太便宜他了!放心吧,好戏在后头……钟锦尧回来了吗?”
小秦摇头“还没有……他去了省上的学习班,会不会刚好和工作组撞上?”
肖肃南摇头表示不想再吃了,疲惫闭上眼“东西只要递到孙汝贤手里,姓周的就是浑身长嘴也难为自己开脱。不过好在他与钟锦尧一向不和,倒也不用我去抛证据把钟警官摘出来了……”
光是把证据交到一个负责任的负责人手里,难度就得五颗星。 尤其山北市这种官场层叠冗繁的老牌工业城市,开发的早,各方势力盘踞积淀,好似一块日积月累深入脏腑的沉疴,周斌只不过是病灶上凸起的那个小点,顺着这个点,一定能挤出隐藏在深处的脓包。
能正好赶在工作组进入山北之前把关键证据递上去,叫周斌那伙人防不胜防,可见肖肃南事先下了多少功夫。
见他没什么精神,想来是打着的点滴起了药效,小秦替他掖掖被角,轻手轻脚带门出去了。
想睡其实也睡不着,肖肃南这些年养成一个并不好的习惯:很难进入深度睡眠。倒不是生病,是他刻意训练自己睡眠时也保持警惕。
脑中纷纷乱乱滑过这几天的事,肖肃南干脆不睡了,细细一件件捋了一遍,确定一切都在按着事先的计划进行着,才松了松紧绷的神经。
“苏遇……”
不知怎么,想起这个计划外偶然遇上的年轻人,肖肃南总有些无措,他就像荆棘丛生的路上开出的一朵小花,身处乱局却依然向阳而长,肖肃南不知道该摘下来藏在自己怀里,还是砍遍荆棘再回来找他。
“……别像以前似的,拿自己的命不当命,回头看看,或许有你在意的人呢,或者,在意你的人?”
程子纬活得通透,这句话也正说在他心上。对肖肃南来说,有没有在意自己的人完全无所谓,可活了这么多年,自己真正在意的,又是谁呢?
是他穷尽一生都想要找到的姐姐吗?还是从未见过面连一张遗照都没有的妈妈?其实都不是,肖肃南见过太多人世间的恶意,一直努力想把自己活成一个命运的旁观者,做人做事不沾染任何情感。甚至反复问过自己:假如我现在就死了,都有哪些人叫我放心不下?
“假如我现在就死了,都有哪些人叫我放心不下?”
轻轻开口,肖肃南又问了自己一遍,这一次似乎有了答案,他真真切切感觉到了。
淡淡一笑,肖肃南喃喃念出那个名字“苏遇…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