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样?是不是老张头的岔子?我找他去!”绍堂后脚也跟进办公室,昨晚的立整水灵,又骨碌的满脑袋的线头,他搓手,心虚的凑近菜芯,跟着看本子。
菜芯此时,已经把数据找到,给老张头运出和收回的成品数都对得上。她摇摇头:“整烫那里进出都是四百五十六件。没差。”
“哦。”绍堂一屁股坐在圈椅上揪头发:“差哪呢?哎?”他蹭的又站起来,去抓菜芯手里的本子:“你说多少件?456?不对,这个数不对。”
蔡菜芯把记录本给他。
绍堂挠着头皮,翻了几翻:“不对呀,我校对的裁面儿,一层二十四件,一次裁十层——”
蔡菜芯听他嘟囔,蓦地反应过来,没好气的回头问他:“你是说,你裁剪的平面,第一层是用纸样画了二十四件衣服,一次铺十层面料裁的,然后一共裁了两次?”
“对呀。”绍堂依旧懵懂的揪着头顶的碎短发。
“四百八十减掉二十四,不正好是四百五十六!是不是数错层了。少数了一层,少铺了一层面料?”蔡菜芯心里的火,腾的窜上来,嗓门也提高了分贝:“你铺面料,要下裁剪刀之前,都不数?”
“怎么可能!当然要数了!我让大虎数的!”绍堂脸色发青,分贝更高,他似乎也意识到,差错可能出在那里。
“你自己不数?裁剪是你的事,大虎是拉布的,辅助你,他没数准确也是你管理的事,你自己不数?”蔡菜芯咬唇皱眉,她跳起来瞪着绍堂,简直不能相信,绍堂至今还能犯如此幼稚的粗心的错误。是智障吗?
“凭什么我数?我都是老板了还让我数布料?”绍堂再一次用洪亮的膛音压盖了菜芯的分贝。他也跳起来,瞪着菜芯,斗牛似的满脸涨红。面对自己的失误和菜芯的指责,尤其是门外车间里,又减慢速度听声儿的工人,绍堂觉得十分没面子。
“靠!”菜芯摔掉本子,一腔无语又急需宣泄的愤懑,挤在菜芯喉骨,压迫的她胸腔,和喉咙都憋闷的疼痛。她感到,已经无法用现有的中国话来和绍堂沟通。太雷了!这次她真被绍堂的歪理邪说雷的外焦里嫩。
数秒后,蔡菜芯才缓过来这口愤懑之气,冷笑:“太好笑了。你还是老板?呵呵。”菜芯仰头在狭窄的空间转了一圈,又哭笑不得的面对着绍堂:“你怎么说出来的,这话?你这算什么老板啊?你给谁打工呢?就算是你开的小作坊,你是不是也需要劳动干活儿,算个人手儿?现在,到了那种可以高高在上,发号司令的地步了吗?自己的责任推脱给别人,你糊弄的是谁?你亲自数一数布料的层数又怎么了?怎么到现在,你还这么的,这么的,无脑!幼稚——”
“噗——”门口传来没忍住的笑声,好像是大虎。
“是!我幼稚!谁不幼稚你找谁去!一天到晚的,不找事就不能说话,就显摆你能!你什么都明白,行了吧!说不过你,我走,行了吧!”绍堂的脸色由红变白,伸手猛的将杵在他眼前,嘴还在一张一合数落的菜芯推开,摔门出去。
“看什么看,都干活去!”
菜芯被绍堂推的站立不稳,往后踉跄几步,挨着圈椅坐到地上。她急忙伸手扶住圈椅的把手,稳住身子。听见绍堂出去后又丢下这么一句,响起院子大门的咣当声。
办公室安静了。安静的她听不到一墙之隔的门外,车间轰鸣的机器声,却只听到窗外的雨,刷刷刷刷——
菜芯把头垂在圈椅的扶手上,不想起来。忽而感到面颊发痒,她伸手一摸,糊了满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来的眼泪。
泪流满面,耳边才想起当初,她决定选择这段异地姐弟恋时,朋友的话。
“他太小了,你要等他长大,得等到什么时候?你是当他妈?还是当他姐?还是当他老师?现在听你话,你能确保他一直听话吗?”这是演讲培训班认识的大姐说的。
“什么潜力股,为什么不找个现成的股!”这是她一个精明的女同学说的。
“不行不行,爱情就是种感觉,差异越大、吸引越大、落差也越大。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你们各方面都差那么多,别有一天肠子悔青了,都没地儿说理去。”这是一个暗恋她的大哥说的。
她此刻,真真正正知道了肠子悔青的滋味。
明明离婚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崩溃。
“咚咚!”小芬敲门喊她:“芯芯姐,吃午饭喽。”
菜芯从地上起来。用桌上的面巾纸擦了把脸。毕竟还得去发工资。
餐桌就在车间靠墙,用一个竹屏风和车间机器隔开个空间。饭菜都摆好了,以往,工人谁先到,谁狼吞虎咽先吃,吃完继续干活。毕竟是按计件算工资。轮到发工资的时候,华子和几个年纪大的工人在内,都嘻皮笑脸的调侃老板和菜芯几句。
今天似乎都在等她吃饭。发钱现场,像是灾难现场。
本来就不宽敞的车间,包括餐厅里,都是翻乱的没闲人归拢的棉条,线轴,没包装的衣服和塑料袋。
大家的表情比较微妙。餐桌前埋头安静的吃饭,趴着菜。整个桌子,除了门外院子里打在电瓶车和石墩上,噼里啪啦的雨点子声,就听见大虎喝汤,吱溜吱溜的动静。小芬同情的,时不时瞟一眼哭红眼睛的菜芯。老板气哼哼的开车走了,这个老板娘不是老板娘,不是老板娘又像是老板娘的大姐,又十分的颓丧。
菜芯很佩服自己如今的冷静和耐力,她没有像年轻小姑娘受了委屈那样,说走就走。她已经像平时一样给大家发了钱,然后挨着小芬坐着吃饭,给她夹有肉的菜。工人里,除了一个做饭兼打杂的老阿姨,就小芬一个女孩,菜芯一直挺照顾她。
一顿饭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她和华子说:“华子,你老婆怀孕六个多月了吧,可别忘了经常往老家打电话聊几句,孕妇最容易闹情绪。刚多发了你二百,给你老婆买孕妇奶粉的。”然后菜芯又起身离开饭桌,对着大家说:“以后这个加工点,你们多帮衬着绍堂,辛苦了。”
“那干啥,不用。”华子喝汤,露出笑纹,嘴上还客套。
“芯芯姐,你这话啥意思,我听着像——”小芬眨巴着眼睛,一下子撂了碗筷,去拉菜芯。起的着急,带的凳子直晃悠,被大虎按住。饭桌上的人也回过味来,纷纷劝菜芯,合伙做生意嘛,不至于这么动气。
菜芯套上紫色雨披推电瓶车,走出加工点大门,雨还在下,就那么不大不小的淅沥着。菜芯希望雨能下大,越大越好,下个倾盆瓢泼,淹没她的哭声。
只一会的功夫,菜芯的皮凉鞋和裤腿里外全是水。她咬着嘴唇默默抽泣流泪,骑着骑着就放声大哭。
有时候,渺小的个体的人,对于生活来说,就是浮萍。即使你选了方向,不一定能有行进的力量。
菜芯此刻就充满无力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被生活打败了。就像时下流行的那句话:感觉身体被掏空。
被掏空的身体胡乱骑了一会儿,还得抹着眼泪,骑电瓶车去菜场买菜。她饿着不吃可以,孩子得吃啊。
这俩月她和彤彤在加工点开伙,早出晚归,廉租房里一个菜叶都没有。冰箱里除了酸奶都是空的。
从大路拐到去菜场的小路,很窄,只容得下一辆大卡车通过。路面疙疙瘩瘩,旁边是卖活禽活鱼的一排门点,雨水中充斥着鸡粪还是鱼虾什么的,腐臭的气味儿。迎面一辆小汽车在坑坑洼洼中开来,没容蔡菜芯骑到离鸡笼子远点的地方靠边躲闪,就迸溅着泥水从菜芯身边刷过。
菜芯刚憋回去的眼泪,刷刷刷的又泪流不止。她紧紧咬着嘴唇,顺着一排活禽店,加快了电瓶车速,没有回头看一眼那辆车。
车牌号和车子在迎面来的时候就明晃晃的入了菜芯的眼。她盯着白色的老捷达,太熟悉了,是绍堂的车。是她上午开过,刚加满油的车。车速不快,她看清了开车的是绍堂,副驾上坐着的是他原来公司的会计。在菜芯和车子擦肩而过的时候,绍堂正咧着大嘴,歪头看着副驾上的女人在笑。雨点声中飘散了女会计嗲嗲的笑声。那笑声像针扎一样从菜芯心尖上刺过。
菜芯晃晃头,想甩掉刚才看见的映像。甩掉氤氲的雨天里,绍堂笑的像阳光一样灿烂,黝黑的皮肤仿佛都闪着光。
这样的笑容——当年,在上海菜芯拒绝了绍堂的示好后,回到老家滨海。绍堂去滨海找她,满大街的打听她的住址,终于找到她的那一刻,也这样灿烂的闪着光一般的笑过。
菜芯终于明白,今天她为什么如此崩溃。潜意识里,她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这场背井离乡的婚姻,选择错了。即使离婚,她都能理解能接受,合则聚不合则散。但今天从上午的争吵到刚才的窥见,是真真切切的认证了她的选择从头到尾都是错。
原来,肠子悔青的下一步,就是哀莫大于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