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别处”,其实是位于京城郊外某个小村里的一座竹楼。
竹楼主人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头,姓涂,本名不知道,自称老九。因为从京城别处来,又在京城别处住下,所以竹楼上安了块小匾,刻了“别处”二字。
江迟和严讷要叫他老九叔,涂老九不乐意了,“老老老,不老也被你们叫老了。”
两人于是改口去了“老”字只叫九叔。
江迟临走的时候向怀浮舟借了个食盒,带了份黄焖鸡给九叔,这会儿看竹门紧闭,也不言语,上去直接推,里面果然没插门栓,涂老九躺在床上睡得正熟。
江迟把食盒交给严讷,自己过去把涂老九叫醒,“九叔,日上三竿了,就是头猪也要睁眼吃两口饭再睡啊。”
“粗俗鄙陋,”涂老九一把推开他,“你这个公子哥说话怎么比我这个糟老头子还没顾忌,宫里头净教你这些了?”
江迟把扔在床尾的衣服丢给他,回他道:“宫里怎么会教这些呢?我是没人教,说话才这么招人讨厌的。”
“放你娘的屁,”涂老九不当兵快二十年,军队里的日子却深入骨髓,荤话混话一句没忘,一着急就显露出来,“你说这些话是埋怨谁?埋怨……”
他没说出来,但指头指了指头顶,显然是指长公主在天之灵。
“埋怨自己呢,不多读些圣贤书,好能出口成章。”江迟随口敷衍他,催促他赶紧吃饭,“昨晚又是忙活一晚上吧,我和严讷带了点东西,吃了再说。”
涂老九洗了把脸,嘟嘟囔囔地说,“盖子一掀开我就闻见了,那么大味呢,我又不是没鼻子。”
严讷已经给他把凌乱的桌子收拾了出来,饭盒放在一边,砂锅和米饭摆好,竹筷一双平放在小碗上,米粒晶莹,鸡块黄灿。
涂老九咽了咽口水,也不矜持,先来了一块鸡肉提提神。
“你们俩也吃的这个?”从前没吃过这个味,吃着还不错,他开口问:“这是京城新出的小吃?”
严讷沉稳地点点头,“我小舅子新开了家小店,就卖这个小吃。”
涂老九头一回从严讷嘴里听见这种亲近的称呼,低头想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小舅子不是怀有玉他弟弟吗?
“他做饭这么好吃?”涂老九搔了搔头发,自己不会记错的,那孩子今年应该才十五六岁,江迟那么大一人了,还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人家就能自力更生开店养活自己了。
“人比人气死人啊,严讷。”他点的是严讷的名字,看的确实江迟。
江迟微微一笑,那自己的脸皮当城墙,接着涂老九的话就说:“是啊,严讷,你也就吃个现成的,你长这么大你能干嘛?”
严讷两手揣袖眼神也不给他一个。
等涂老九吃完,三个人才开始谈事情。
大烟枪提在手里,涂老九吸了一口,就着烟雾缓缓开口:“昨晚上杨建连夜送来的消息,大凉山挺太平的,最近还新收了几个孩子,都安排妥当了。”
这些年大凉山收下了无数人,他们都是因为各种灾祸而流离失所的可怜人,除了自己家里也没什么人了,路过大凉山时,如果他们愿意,杨建就让他们留下来。
江迟扑开眼前的烟雾,老头子吸的土烟草,烟大还呛人,他咳嗽两声,问道:“大凉山有多少人了?”
涂老九眯眼看看他,“闻了多少年了还不习惯?”转头又吸了一大口,才说:“男女老少一共2782人了。”
一般来说,一个多年的老村子有一千多人就算是个大村子了,但是这些村子排外,祖辈生活的村子是不会轻易让生人住下的。
大凉山对这些流离失所的人来说是一个好去处。
涂老九语含唏嘘,从他们在这安营扎寨到现在,已经十九年了,大凉山已经不是那个一百多人的荒山了,这里人竟然也算是一股小势力了。
江迟点点头,“青壮年有多少呢?”
涂老九道:“1934人。”
这些数字每天他都在心里碾磨几遍,看着它一天天变化,绝不会记错的。
“近一个军了,不算少了。”
涂老九斜他一眼,“都是废话,咱们大凉山的人都是知恩图报的,他们来的时候就跟他们讲清楚了,一次仗换一辈子安宁,家里孩子做这些事,做爹妈的也坐不住,除了上年纪的,都要给你做后勤。”
江迟默然片刻,他心里明白,他已经欠下这些不知名的人的恩情,涂老九虽然说他们是为了报恩,但是安居大凉山本就是别人的权利,他们本来不必以命做搏,是他给了他们这个选择。
“江别峰这几天给了我不少东西,能用的我已经收拾好了,过几天就能让严讷给你送过来。”
东西不少,能藏在身上的都藏了,跟严讷见面的时候再转他身上,两个人就这么带货,带了好几次,才搬清。
涂老九吧咂吧咂嘴,觉得有点渴了,“江迟,去,给我倒杯水。”
他使唤人使唤的利索,江迟也难得的没言语推脱,麻利的从一堆杂物里扒出来一只碗,洗涮干净了,掂起茶壶摇了摇又发现没水。
“九叔,”江迟叫了一声涂老九,晃了晃手里的茶壶,“你听,这里面水声好听吗?”
涂老九黑了脸,“没水就去接水烧水,在这里说些废话,你是唾沫星子多不够喷?”
涂老九在桌边敲了敲烟杆,暴脾气有点压不住了,这小子现在怎么这么多事?让他做个事拖拖拉拉的什么毛病,一点也不爷们儿。
一点也不爷们儿的江迟去外面准备烧水,然而水缸是空的,只能跑到井边现打,再去烧水了。
严讷把收拾好的食盒放在竹屋门口,省的一会儿回去忘了带。
涂老九就着烟嘴又吧嗒了几口,开始跟严讷聊天。
吃饱了胃里妥帖,他整个人都舒服了,心情一放松,说话也就越发没顾忌:“谁能想到那么飒爽的二公主,生的儿子是这个样子?这还是带个把,这要是个闺女,得多磕碜人啊。”
这话委实埋汰江迟。
严讷不是头一回听涂老九背后数落江迟,左耳进右耳出,也不当回事,反而跟他说别的,“江别峰有动作了。”
涂老九抬抬眼皮,收了烟枪,颇有些正襟危坐的意思,问他:“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秦王命格尤怪,一生不得婚娶,且需远离女色,否则有害社稷。”
涂老九到底是个老混子了,一脸泰然,但语气狠厉:“江别峰是个走一步看百步的人,他下了一次手,却把江迟后面的一百步都堵死了,论狠辣无情,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不得婚娶,单这一条就把江迟联姻之路堵死,没有岳家,那么朝堂之上,江迟已经没有可以光明正大借助的外力。
而远离女色,更是致命一击,这意味着江迟没有后代。
江别峰不只是堵死江迟的路,他是要把江迟这个人从江氏王朝就此抹去!
严讷道:“我们现在在猜测,江别峰下一步会怎么做。”
涂老九问他:“你们怎么想的?”
严讷摇摇头:“猜不出来,但是我们觉得江别峰应该不会有新的动作了,江迟现在构不成威胁,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时时刻刻看着,就是最好的打算。”
“你们错了,”涂老九看着他,眼中是绝对的自信,“江别峰一定会把江迟推出京城!”
严讷愕然,“怎么会?江迟出了京城就会产生变数!”
“就是变数!”涂老九缓声道出,“只要有了变数,江迟是死是活都有可能,怪的了谁都不能怪他江别峰,到时候他就是天底下痛失爱子悲痛欲绝第一人,在人前滴两滴猫尿,人后不知道是怎样的得意!”
“再者,你们两个竟然站在自己的这边想江别峰的怎么做,狭隘!”
涂老九猛拍一声桌子,这一声似乎震醒了严讷,他惊地站了起来,可涂老九依然盯着他,语速奇快:“我问你,严讷,现在和江别峰正在博弈的真的是江迟吗?”
严讷终于明白,颤声回道:“不是,是怀寄贤。”
涂老九看他似有所悟,语气稍缓,但依然狠绝:“你们两个根本没有与他博弈的资格,他只要随便编一个瞎话,看,你和江迟就四面为障!”
他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干裂的嘴皮,接着说:“与他博弈的是怀寄贤,当务之急他要解决的当然也只是怀寄贤,你们不是察觉到了异样吗,他为什么要推怀浮舟入国子监呢?”
“因为我要去视学。”
江迟提着一壶水进来,应声答道,走到涂老九一侧,恭敬地给他倒了一杯水。
涂老九冷哼一声,道:“算你长点脑子。”
江迟嬉皮笑脸地道了谢。
兴许是江迟难得有点觉悟让他觉得欣慰,涂老九之后语气非常平静。
“怀浮舟虽然是怀家子,但是却是与怀寄贤一向不和的怀寄礼之子,且怀寄礼身无官职,所以他的出身算不上好,简直是最好上色的棋子了,江别峰让他黑,他就黑,让他白他就得白。”
“不过,”涂老九转头看向江迟,“他入国子监和你去视学两件事太过巧合,恐怕他是想把你们两个绑在一块去对付怀寄贤啊。”
“一个不受宠的碍眼皇子和一个与自己对家不和的人的儿子,你们两个难道不是对付怀寄贤最顺手的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