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早上还有霜,三月中旬以后一天热过一天,氅衣早就脱下了,甚至已经有耐寒的人开始穿单衣了。
郊外一处破旧的马场,因为没怎么修整过,破落的厉害,枯枝败叶厚厚一层,踩一脚,陷一厘,软塌塌的,连空气里都是腐朽的霉味。
前面有棵松树,江迟把马栓了,自己靠着树坐下,掉在地上的松针已经变黄,他随便捡了一根,将松针的首尾捏住,松针很有韧性,就形成一个圆。
文帝为了安抚他,特意给了拨了一处马场,让他散心。
可这马场荒凉的样子,荒的不像个马场,残垣断壁横七竖八,根本没法跑马,看不出来曾经辉煌的模样。
严讷听说他得了这块马场,就跟他一块过来了。
“这个马场从前是我父亲年轻时训骑兵的地方,我听我母亲说,她年轻的时候,二公主总是偷偷带着她来跑马。”
那时候父亲还不是守边大将,只是一个初露锋芒的世家子。
严讷难得露出笑容,“这儿好歹是个军事重地,皇上狩猎时这些骑兵就得跟着,结果就这么成了两个人的跑马场。”
“没有人管吗?”江迟想不到记忆中隐忍温柔的母亲竟然还有这样跳脱的时候。
“怎么会有?”严讷给马喂了一把野草,又把水壶扔给江迟,“二公主是皇帝亲妹,她做什么都可以,没有人拦,也没有人怨,她跟那些高门贵女不一样,她不是长在皇宫的娇贵牡丹,虽然是女儿身,却是难得的真正的得民意者。”
这是真正的尊贵,这尊贵来自王侯世家,也来自百姓拥护。
而不是像江迟这样,身披甲衣,却化枷锁。
“这些也是严夫人告诉你的?”
严讷对他点点头。
江迟就这样从别人嘴里,听着自己母亲的故事,将母亲的青春年少一点一点填充完整。
骏马打了个响鼻,江迟扔掉了手中的松针。
这些事有的严讷已经跟江迟讲过,有的还没有。
对于严讷来说,那几年陪在母亲身边的时光,虽然是真实的,可是母亲留给他的,似乎就是这些记忆,关于父亲的,关于长公主的,他知道的越多,他就越无能为力。
这些曾经的快乐只能短暂的拯救现在的痛苦,却可以在这样的不经意间转化为痛苦的催化剂,让雾霾占据人心。
日头渐渐换了位置,照在身上已经有了夏天灼烧的感觉,两个人只能牵着马换了地方。
“那她为什么会去和亲?”
这个问题江迟两人已经思索过成千上万次,可是总有一处迷雾看不清楚。
两个人再次重头梳理。
“北狄人突然发难,他们发难的时机未免太巧了,恰恰是你父亲受伤的时候。”这是江迟最关心的地方,“军队中恐怕有内应。”
“可是偏也是这么巧,怀寄贤护送的粮草迟迟送不到前线,却在我父亲阵亡以后三天就到了。”
俗话说,兵马未到,粮草先行,没有粮草,军心溃散,仗就输了一半,相当于把脖颈放在敌人的刀枪前。
严讷望过远处的一座山头,北边的方向似乎显现了当年厮杀的场景,他至今仍记得母亲得到来信的那一刻——他的父亲战死沙场,听说尸体找到的时候已经血肉模糊看不清模样了,就那样在建北匆匆下葬。
英魂凋零,远离故土。
母亲知道消息昏死过去,那时候她身体已经不好了,一日三餐药汤不离。长公主和亲以后,更是缠绵病榻。
江迟接着他说,“大梁没有将才,严将军一去,建北门户打开,粮草到了也是白白送给北狄,充盈了敌人的粮仓,再之后就是我母亲不得已和亲了。”
“这样看来似乎是为了平息战事,我母亲才会和亲。”
“但是前面都太巧了,怀寄贤与北狄发兵时机,都巧的犹如安排好的一样。”
事实摆在面前,怀寄贤现在虽然开始在文帝手底下不安分,但是当年他是文帝手下最恶的狗,粮草逾期一事少不了文帝的手笔。
北狄人忽然发难,只进攻一次见好就收,似乎只是一场突袭,却带走了大梁最刚猛的鹰。
这场战役导致的最终结果就是当时的皇帝同时失去了自己的亲妹与将军,宛如断掉左膀右臂。
而在六年后,他就因病驾崩,因为一生无子,只能传位给自己的弟弟,江别峰。
江别峰,也就是现在的文帝。
文帝刚刚即位就不顾大臣劝阻,御驾亲征,讨伐北狄,北狄人不复当年的英勇骁战,一退再退,被打的落花流水。
于是民心所向,文帝在万众欢呼中回归。
从文帝即位,大梁好似获得新生,安稳至今。
重头回忆这些事,二公主和亲一事仍然是江迟心中的结,“大梁不只一位公主,怎么偏偏是二公主和亲,先帝明知道二公主于大梁百姓之重,为什么还会在痛失严将军一臂时,自断另一臂呢?”
这些事两人从来没有停止过调查,“事情过去了有二十年了,与此事相关的人不在了七七八八,有的是死了,有的是早就出宫。”
严家看似爵位在身,但是到严讷身上时也不过每月领一份俸禄,还不多,其他一概没有。
江迟更惨,空得一个皇子的衔儿,严讷还能娶个媳妇,他自己连这条路都被堵死了。
两个人看着是地位尊崇,实则是纸糊的老虎,一捅就破。
江迟悠悠叹了口气,调笑的看着严讷,“怀寄贤摆明了跟这些事脱不了干系,指不定军队内应跟他就有关系,你怎么还娶了怀有玉?”
怀寄贤是怀家大老爷,怀老太太的亲生儿子,怀二老爷不过是一个妾生的,生母生下他没两年就撒手人寰,怀二老爷就被怀老太太养在跟前,等到长大成人婚事一了立刻被踢出了怀府,自立门户去了。
说起怀孕的妻子,严讷眉眼舒展,江迟莫名看到了父性的光辉,“秦王殿下这酸溜溜的语气,听着让人心里真舒坦,”严讷刺他一下也就算了,“有玉是个好姑娘,怀二老爷什么情况你也清楚,开几家杂货铺糊口而已,怀寄贤母子根本不把他当回事。”
京城里提起怀家,所有人都知道皇商怀老爷怀寄贤,怀二老爷是什么人,谁晓得?
严讷也从未想过自己会与怀家人扯上关系,以他的身份,虽然无权无势,但求王侯贵胄家的嫡女小姐也容易。
但是怀有玉身上不同于闺阁女子的那股子飒爽,像是落在烈酒里的一片桃花瓣,醇厚酒香裹着花香,让人魂断神伤。
“恐怕江别峰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亲手养成的恶狗咬下一块肉,宫里头每日各处所需的各式物品,都要从宫外购入,无论是后宫嫔妃的胭脂唇脂,还是御膳房的瓜果蔬菜,怀寄贤都能插上一手。”
严讷冷笑一声,甩甩手里的马鞭,马鞭带起的破风声惊扰了吃草的马儿,引起一阵长鸣。
“江别峰不会放任这只老鼠在自己脚底下蹦哒。”
已经中午了,江迟记得今天怀浮舟要放旬假,也不知道这小子出了个什么新品,这么一想肚子还真有点饿了啊。
江迟撩着马鞭在马儿面前晃来晃去,那马刚被严讷吓了一跳,现在马鞭又跟苍蝇一样在这影响它不能好好吃草,踢了题前蹄,冲江迟打出一个响鼻。
江迟收回马鞭子,对他说:“江别峰看着怀寄贤当然是如鲠在喉,但是这只恶心人的老鼠身上带着钉呢,他一脚踩下去流点血是轻的,就怕钉子上抹了毒,要了他的命。”
宫中物品有怀寄贤插手,怀寄贤要做点手脚就如探囊取物,毫不费力,江别峰有再多的人试毒,就怕百密一疏。
但是怀寄贤要权,江别峰握着天下所有的权,他只能等江别峰给他权,而江别峰也要靠着怀寄贤给他填充国库。
两个人互相牵扯,谁也离不了谁。
但是这个状况被怀浮舟的出现打破了,准确的说,应该是被怀浮舟进入国子监时,江别峰在背后的推手打破了。
怀有玉想让怀浮舟入国子监,严讷一开始也只是尝试一下,国子监新生都得于伋点头才能入堂上课,严讷没想到会过了于伋这一关,还过的轻而易举,毫无刁难。
他和江迟敏锐的察觉到,这是江别峰的意思。
江别峰要从怀家二房下手,挟制怀寄贤。
这样看来,严讷与怀家二房结亲也算是意外之喜。
“你觉得文帝下一步,会怎么安排你?”
虽然江迟的处境已经退无可退,但是严讷依然觉得,文帝会在不知不觉间,就地挖坑把江迟埋了。
“谁知道呢,我现在唯一还碍他眼的地方,就是我还在京城,他最多也就是把我丢出京城,还能怎么办?不过树挪死人挪活,那样或许也是一条出路。”
后半句说出来安慰安慰自己,江迟觉得自己心里好受多了。
“走吧,大中午了,你小舅子店里今天出新品呢,我带你尝尝去。”
江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浮土,马也不管了,吃完再回来牵回去。
“浮舟开了家店?”
“你不晓得吧,你媳妇也没告诉你?”
“……没啊。”
“好吃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