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迟离开静室并未立即回宫,而是往国子监深处去了。
洪罗恩站在于伋身后,二人恭送江迟远去,于伋并不停留转身回屋,洪罗恩在后头亲自拉上薄帘,只有微风可入,示意屋外小厮仔细守着才回去。
于伋正在收拾茶具,洪罗恩跪坐在一旁,看着老师慢慢归置好收起来。
洪罗恩有些急躁,他迫切的想要明白老师逼退秦王的原因,国子监的生活并非如他所想的教书即可,朝堂上的争执探索着触须裹住了京城所有人,这里的每个人都被迫脱离了自己的意念,被洪流推着往前走,人没有自我的权利。
“弟子不明白,老师既然说要跟随圣上,为什么又要推拒秦王,圣上明明要我们助秦王视学啊!”这是李公公昨日亲自送到的话。
洪罗恩与沈清沐同年中举,一朝进入国子监,同年为官者不知几何,洪罗恩却是其中最为得意的人了。
他为官前担心这里头的尔虞我诈,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祸及自身?可他幸运的遇到了于伋,即时他不懂趋炎附势,不懂揣摩人意,不会舌灿莲花,于伋都一步步把他提携到自己跟前。
于伋四十多岁,按理正是男子壮志时,实际已经枯发鹤面,老态龙钟了,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更靠近火炉一点,问洪罗恩:“圣上的口谕是谁送过来的?”
“是李公公。”洪罗恩记得清楚。
于伋混浊的双眼望向洪罗恩,道:“恩之,往日这种事情都是贴身伺候圣上的福公公来报的,小李子不过是他众多徒孙中的一个,这说明圣上并不重视此事。”他顿了顿,又问:“你还记得小李子是怎么说的吗?”
小李子说的是,圣上有谕,秦王殿下首入国子监视学,恐有差错,祭酒大人定要襄助,免生事端。
“襄助,襄助”,于伋碾磨着这两个字,“恩之,是要襄助谁呢?是秦王还是圣上?恐有差错,又是谁的差错呢?免生事端,究竟是免生什么事端呢?”
洪罗恩猛地抬头看向于伋,于伋眼中精光毕露,射进他眼里,洪罗恩这一刻忽然心生退意。
他这位老师并非不揣摩圣意,他是根本不必揣摩,他太过了解皇上了,甚至是心照不宣。
这一天于伋给他上了两节课,谨遵圣意和聆听圣意。
江迟踏叶入院,经过一棵杨树时猫儿跳了出去,但是今天风太大,吹的他满身毛都炸了,江迟看他抓着树冲风叫的傻样子,掐着后颈把他塞在胸前,勉强挡走一些风。
正义堂呼声四起,范淮汉站在中央,胖手掐在腰上,胸膛往前挺着,前襟被他顶出一道圆弧,看起来得意非凡。
沈清沐觉得好笑,挥手示意稍稍休息一会,学生四散,自己坐在一旁并不离开,听他们胡天海地乱侃。
范淮汉大手一摆,朝怀浮舟几个人说:“晚上客满楼,我请客,谁走谁不是兄弟。”
众人闻言更是起哄,有一些脸上露出暧昧之色,与身旁人揽首交耳,笑得隐晦,只有怀浮舟和另外一个少年面带不明,对他们这副样子好生奇怪。
不过也没有跟他们解释,有些事时候到了自然明了。
范淮汉差自己的书童去隔壁堂给赵老十递话,让他晚上等着一道去。
江迟踏进院子里,被正义堂的吵闹声冲的一怔,其余五堂静悄悄的,只有正义堂里吵吵嚷嚷的,不像是个学堂而是街口菜巷了,胸前的猫儿正使劲地舔自己被吹乱的毛。
抬步跨进正义堂,沈清沐行了一礼,江迟抬手止住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转而在走到了范淮汉这群人身后。
范淮汉兀自高声在喝,十五六岁的年纪里,绕是他再有几分机灵,办事再怎么妥帖,这会得了堂内斋主一任,正在兴头上,已经高兴的不知道身处何地了,只觉得自个得意飞扬两脚软绵绵的好似要升天。
周围的一圈人围得严严实实,有几个两肘倚在桌子上,双腿跪在长凳上,撅着屁股,听得正认真,谁也没发现过来的江迟。
“客满楼最受欢迎的是什么菜,你们知道吗?”范淮汉环视一圈,果然又是茫然,只有几个人笑得意味深长。
他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嘿呦,迎客来啊,听过没?没有?”
一群人围着到底闷热,他鼻尖上沁着几滴汗,却浑不觉察,接着道:“别的酒楼若是迎客,门口两盆稀花奇草,进屋就是财神爷,真是俗透了。可这客满楼不知道当家的是个什么样的奇人,门外一男一女两小童穿着红色缎衣,逢客必是笑脸相迎,这听着也不稀奇,但等你进了楼,奉茶捧菜的无论男女俱是佳人,衣间缀香,话间含笑,你若是想,琴棋书画当即就能拿来!”
这一番说辞震呆了一群少年郎,他们从前都被拘在家中,什么权贵子弟出门玩乐只在话本里看过,亲身体验的没几个,整日不是读书作诗就是射箭骑马,忙得很,也没有人引导,哪里知道这些?
怀浮舟听得稀奇,问道:“迎客来不是一道菜吗,怎么说了半天说的都是客满楼如何如何,老范你倒是说说这道菜是怎么回事啊?”看老范这个样子,恐怕味道不得了,自己必须去尝尝。
众人心下起火,又看向范淮汉,等着他说这道菜。
“嘿,浮舟弟弟,我正要说呢。”他喝了口水,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才张口:“迎客来我只见过,却没试过。这道菜啊——”
他拉长了声音,张着嘴,似要回答却跟在院子里说秦王要来时一样,故意卖关子:“哥哥今天晚上带你们见识一下不就成了!”
一群人“嘘”声长叹,范淮汉摆摆手让众人散开,“差不多该上课了,行了,各位赶紧麻溜的滚回去,小心斋主我管不住自己的拳头啊!”
他话说的狠厉,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还跟几个人击了个掌。
等他转过身,猛地看到一个人被下了一跳,捂着胸口大喘气,恶狠狠顺着这人长袍仰头看去——正是江迟。
江迟也眯着两眼,眼缝里难得透出点狐狸精光,“迎客来迎不迎我这个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