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伸出手指头一指边境线对面,对谭淞栢要求道:“谭恩,那片野花开得真好看,你去给我摘过来,我要做一个花环。”
蒙里忍无可忍:“不行!一路上要求这要求那的,将军哪里来的这么多空闲。”
斐特烈很不高兴,他已经好几天没洗过一个热水澡了。
连日被这群糙汉子身上的味道熏得难以入眠,只是想要几朵花做一个花环,这又怎么了?
谭淞栢只得哄他:“这里是阿塔国的边境,酋族人向来不太友善,你要做花环,我们过了这里再去找花给你,好不好?”
斐特烈依旧很不高兴,挥手就在谭淞栢脸上甩了一巴掌:“你不是说你最疼我了吗?为什么我这点要求你都不答应?只不过要你冒险去摘个花又怎么了?”
斐特烈的一巴掌并没有多少重量,但是声音却很响亮,引得其他人都看过来。
谭淞栢低垂的眼眸暗了暗,他任性的孩子之所以会觉得自己冒险为他摘花不重要,是因为他并不爱自己,所以他不会考虑到自己的生死。
真是个傻孩子,谭淞栢想,如果自己死了,他又要怎么活下去呢?
是时候给这个任性的孩子一点血泪的教训了,否则他永远不会明白。
谭淞栢低头亲了亲他的唇角:“好,我去。”
在谭淞栢下马后,布埃尔拦在了他面前:“将军,让我去吧,太危险了。”
谭淞栢只笑一声:“你们流血,他不会受到教训。”
布埃尔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将军的意思,便让开了身。
谭淞栢高大的身影就像矫健的猎豹一般奔去,很快消失在了边境林带上。
蒙里很气愤:“布埃尔,你怎么能让将军去呢?”
布埃尔:“将军他要教训他家的小宝贝,我又怎么能拦着呢?”
有哨兵发现酋族人的猎鹰,于是吹响了传递信号的号角。
乌木卡着急地说:“不好!酋族人发动进攻了!”
骑兵队长布埃尔:“立马发动阵行!”
翡翠骑士团有着一套独特的应敌技巧,按照谭恩将军平日所演习的排兵布阵,这是他们能以百人敌千人的重要原因。
现在哪怕谭淞栢不在,他们也依旧能够根据队长的要求快速布好阵型。
这场厮杀来得很快,结束得也很快。
全力击退酋族人的敌袭,翡翠骑士团几乎没有人员死亡,但多多少少都有所受伤。
这是斐特烈第一次直面如此大规模的残酷厮杀场面,他虽然被围在骑士团中央,但身上多多少少还是溅到了鲜血。
或是酋族人的,或是骑士们的。
斐特烈并不在意这些,对于他而言,翡翠骑士团的死活和他并没有关系。
但是一句消息却轻而易举地颉取了他的所有注意力:“将军还没回来。”
乌木卡很担心地在满地残肢断臂的血迹上走来走去,拖得满地都是血脚印。
蒙里冷眼看着斐特烈,冷哼了一声:“在你这种狼心狗肺的贵族眼里,哪怕将军为了你的一时骄奢丢了命,大概也是不值一提的事情吧?”
斐特烈原本以为是这样的,但是此刻,他却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开始发慌。
从前如果看到谭淞栢死了,他可能只是傲慢一笑。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只是想想这个念头,斐特烈就觉得心里一阵发疼。
斐特烈想,他可能没那么想要花环了。
比起花环,他更想要谭淞栢回到他身边。
“将军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斐特烈立刻回头。
谭淞栢身上带着满身血气,有旁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其中最重的伤要数肩上的一刀了。
若是那刀不落在他的肩上,就要砍落他的头了。
谭淞栢想,为了给他家不听话的孩子上一课,他付出的代价可真不小。
斐特烈见到他满身染血,连手都在颤抖。
骄傲到不可一世的斐特烈,人生第一次后悔了。
当谭淞栢走到斐特烈的面前,把手里染血的鲜花放在他的手里时,斐特烈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斐特烈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帝国最尊贵的王子,所以他哭泣的次数并不多。
王子总是用傲慢与偏见掩饰自己的害怕与脆弱,而这次他不想掩饰了。
当斐特烈哭着扑进自己怀里的时候,谭淞栢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谭淞栢说:“我身上脏,别弄脏了你的衣服,你先放手。”
斐特烈却愿意不放开他:“我不嫌弃你。”
谭淞栢说:“我的身上有伤。”
斐特烈这才松开手,问他:“你哪里受伤了?”
谭淞栢笑了笑:“骗你的。”
斐特烈愣了一下,又是一耳光甩在了谭淞栢的脸上,一面擦着自己的眼泪,一面转身就走。
谭淞栢却笑着:“小没良心的。”
蒙里从谭恩将军的脸上看出了名为餍足的神情,他想,他似乎终于明白了布埃尔的意思。
斐特烈是将军的情人。
所以他所谓的颐指气使,不过是情人间的撒娇情趣罢了。
想明白的蒙里立马就为以前自己所受的气感到憋屈,这根本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自己压根就是……多管闲事。
谭恩将军他压根就是乐在其中,整天被呼来喝去的他根本一点也不可怜。
活该,蒙里心里补了一句。
……
夜里斐特烈悄悄爬到谭淞栢身上,掀开了他的衣服,看到了他满身的伤痕。
斐特烈心里莫名地感觉难过,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病了。
不然他为什么看着别人身上的伤口,都会有自己身上也在痛的感觉?
谭淞栢突然睁开眼睛:“大晚上不睡觉,又想折腾什么?嗯?”
早在身上衣服被斐特烈掀开时候,他就醒了,但是很久没出声,就为了看看他的孩子又想做什么。
斐特烈问他:“疼不疼?”
谭淞栢对他说:“不疼。”
斐特烈把手指摁在了他的伤口上:“这样疼不疼?”
谭淞栢深呼吸:“……不疼。”
斐特烈:“可是我好疼哦。”
谭淞栢黑曜石一般的深邃眼眸盯着斐特烈,听他说出下一句,让自己心头一热的话:“我看着,我的心就会疼,你说我是不是病了?”
谭淞栢的喉结滚动:“你不是病了,你只是懂事了。”
斐特烈翡翠色的眼眸弯起,露出了一个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笑容。
谭淞栢觉得,那笑容真是极致的好看,斐特烈从唇角一直蔓延到眉梢的温和笑意,眼里满满的都是自己。
谭淞栢的喉咙发紧:“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斐特烈笑着说:“有很多人这么说过,但是我不喜欢他们那么说。”
斐特烈伸出手指触摸他高耸的鼻尖:“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说,有点取悦到我了。”
谭淞栢故意问:“那取悦你,有奖励吗?”
斐特烈弯着唇角笑了笑,而后当着谭淞栢的面,吻上了他胸膛上的伤口。
细细小小的伤口,原本是已经不疼了,可是被斐特烈的唇舌这么擦过。
谭淞栢又觉得每一道伤痕,没有一道是不疼的。
这简直是极致的折磨。
可是谭淞栢却根本没办法拒绝,相反,他喜欢这样喜欢得不得了。
第二天,斐特烈跑到蒙里面前,问他:“听说,你是翡翠骑士团武力值最高的骑士,对吗?”
蒙里压根不愿意搭理斐特烈,但是迫于将军的压力,他还是回答他:“是的,那又怎样?”
斐特烈:“教我几招。”
蒙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斐特烈侧过了脸,有些难以启齿:“你教我用剑。”
蒙里:“你为什么要学剑?”
斐特烈:“我想保护自己……我不想再拖别人后腿了。”
蒙里想,这个别人,大概只是单单指将军吧。
斐特烈从那之后,就真的和蒙里开始学习剑术了。
碍于斐特烈较为“娇弱”的体格,蒙里并没有教他自己最擅长的石中之刃,那是重剑,斐特烈恐怕拿都拿不起来。
斐特烈学的是阵剑,虽然轻薄华丽但是却不失机动性,或许在攻击力方面不及阔剑,但细长的剑身更利于钻刺。
蒙里虽然个性冲动鲁莽,但在剑术上却颇有独到造诣。
蒙里的剑术并不像,谭淞栢那样天赋异禀全凭自身过硬的素质,他的剑术是自己一分一毫地苦练多年雕琢出来的。
一些细节问题上面,连谭淞栢都比不上他。
这也是谭淞栢之所以同意让蒙里成为斐特烈的剑术老师的原因之一。
另外的原因则是,面对斐特烈,谭淞栢根本狠不下心来。
由谭淞栢来教,大概只能教出花拳绣腿了。
事实证明,斐特烈的剑术天赋并不出色,但是他确在这方面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力。
甚至蒙里都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刻苦程度,比他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着那双白皙纤细的手指上磨出血泡,谭淞栢心疼得不行:“斐特烈,就算你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我也会保护你,你不用这么努力的。”
斐特烈只是用那双琉璃一样的翠色眼眸看了他一眼,表情傲气:“我只是希望,你再欺负我了,我能打你打得狠一些。”
蒙里想了想,于是教了斐特烈更多用巧劲的爆发式剑招,甚至还有一些刁钻的攻击角度。
在谭恩将军被斐特烈王子打到无力还手时,将军终于忍不住和蒙里说:“你不用再教他了,他现在打人已经够凶了。”
蒙里却说:“我是他的师父,我有义务把所有的本领都倾囊相授。”
谭恩将军终于亲身体会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当翡翠骑士团到达月溶湾时,正是傍晚,困倦的斐特烈还在谭淞栢臂弯里睡觉。
那里的阳光好像是顺着碧绿的海水流到礁石上的一样,像被打碎了揉散在海湾上的钻石,没有丝毫的死亡气息。
谭淞栢下令在远离海湾的一侧高地安营扎寨,一切都看起来出乎意料的平静。
直到月亮升起,潮水涌上海岸,水面上浮出一个个湿漉漉的头颅。
那是月溶湾的鲛人。
与童话里的美人鱼全然不同,月溶湾的鲛人只是单纯的一群野兽。
它们有着苍白到反蓝的皮肤,黑色的与人类质感明显不同的毛发蜿蜒在脸侧,没有眼白的黑眸里泛着属于兽类的冷光。
鲛人线条锋利的鳃腺鼓动,那是他们即将进攻的标志。
高地上的骑士们已经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好迎接与非人物种的战斗。
鲛人引吭高歌,与它们凶狠的外表不同,它们的歌声异常飘渺虚幻,有着迷惑人心的力量。
“保持清醒!”布埃尔大声呵道。
在他们晃神的片刻内,鲛人们已经游到了涨潮的海岸上,露出了他们锋利的獠牙与爪钩。
一场厮杀即将在即。
斐特烈却仿佛受到某种召唤一般,向着潮水走去,冰冷的海水没过了他的脚踝,却让他产生了某种隐秘的渴望。
他渴望海水,渴望被大海包围,投入到最深的,连日光都无法抵达的深海。
“斐特烈!”
谭淞栢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渗透进斐特烈混沌的脑海里。
斐特烈痛苦地在月光下蜷缩起了身子,紧接着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鸣。
原本有进攻的意图的鲛人们,却在这声嘶鸣声后,纷纷后退,沉入了海底。
当谭淞栢走到斐特烈身边时,他已经昏倒在了水中。
斐特烈的脸沉在混合着月光的海水中,显得如梦似幻,有种不属于人类的异样美感。
谭淞栢伸手去捧斐特烈沉在水中的脸,却触摸到了一些奇异的东西。
斐特烈的侧脸上裂开了一条细缝,伴随着他胸腔的起伏,微微鼓动。
是鳃,不属于人类的呼吸器官。
谭淞栢松开了手,放任斐特烈睡在月光下的海水中。
“将军,斐特烈他还好吗?”蒙里在岸上喊道。
谭淞栢冲他扬了扬手,示意他不用担心,目光却片刻不离睡着的斐特烈。
因为命运之书的缘故,谭淞栢早就知道斐特烈将会在月溶湾有一番际遇。
但谭淞栢也没有想到,斐特烈其实并不完全是人类。
斐特烈是哈康国王之子这点毋庸置疑,而他的母亲应该是一名鲛人。
这也就合理解释了,为何国王对斐特烈母亲的身份秘而不宣了。
在这个时空里,鲛人是一种野兽,与鲛人交合,被赢高帝国视为耻辱。
谭淞栢却并不在意这些,对于他而言,他的斐特烈是尊贵的王子,还是低贱的野兽,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只在意,斐特烈是否在他身边。
……
第二天黎明时,斐特烈在营帐中醒来,他坐起了身子,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斐特烈伸手往腿上一摸,却是一阵湿滑冰凉而且带着恶心的粘腻。
伴随着这种可怕黏液的是他明显出现的皮肤病,腿上的皮肤瘙痒难耐。
斐特烈忍不住伸手去抓抠,一阵发疼之后,却发现指甲间竟然是金色的细鳞片。
更可怕的是,斐特烈发现他纤长白皙的手指之间生出了一层透明的薄膜。
斐特烈又一次感受到了世界对他的深深恶意,每当他的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噩耗总是接踵而至。
斐特烈一脸绝望,他想到若是谭淞栢发现了自己的异状,他会怎么看待自己?
一向高傲自大的斐特烈,头一遭失去了自信。
他不能够容忍谭淞栢对他的厌恶,连想象一下对方的那种眼神,他都觉得心里无比的绝望。
这种绝望不亚于,他在他父亲新丧的那晚,被王后爬了床的厌弃与绝望。
斐特烈自己也明白,他之所以会害怕,是因为他贪恋谭淞栢给他的温柔,他不想失去他。
这种类似于雏鸟情节的依恋,让斐特烈感觉到无比耻辱。
他自己也是一个男人,作为一个男人却对另一个男人产生如此的依赖,甚至类似于爱情的感觉。
这是斐特烈十七年来的人生当中唯一的一次。
但是太多次的背叛让斐特烈无法相信,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会被放弃。
与其被放弃,不如主动离开。
承受不住再一次背叛的斐特烈,趁着谭淞栢不在,其他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落荒而逃了。
逃跑后的斐特烈,走了很久才找到一艘船。
从来没有独立在外面生活过的斐特烈王子,自然不知道坐这种私家船是要付钱的。
在到达对岸之后,船夫见斐特烈穿得人模人样,却拿不出一分钱来,气得差点直接把他踢下船。
斐特烈只好脱下披风,拿衣服抵债。
船夫很不情愿地收下了抵债物,见他模样生得过分出色,还提醒了一句:“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出门在外最好还是别露脸了,月溶湾附近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可没多少好人。”
斐特烈以为对方是在嘲讽自己,狠狠地瞪了船夫一眼,扭头就走。
可还没等斐特烈走出几步路,就遇上了打劫的海盗。
那群海盗原本盯上的,是一支要穿边陲国境线的商队,碰巧遇到了从月溶湾走出来的斐特烈。
那伙海盗的头子,大概是个男女不忌的恶棍,一见斐特烈立马拦下了他:“美人,这是要上哪去啊?你可还没付大爷我的过路费呢!”
听到那红毛海盗说出经典的恶霸台词,斐特烈立马就让他知道了,“美人”这个词不是可以随便对一个男人说出口的。
斐特烈一个人就差不多杀光了所有的三流海盗,其心狠手辣之程度,吓得红毛海盗拉帆转舵,开着小破船就跑。
海盗从没想到过,看起来那样柔弱可欺的一个少年,居然能够把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那支被打劫的商队对于斐特烈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很是感激,于是便送了他一袋金币作为馈赠。
这要是从前,哪里轮得到别人来打赏他斐特烈?
但是如今迫于流亡的形势,斐特烈也只好收下了金币。
而后斐特烈离开了月溶湾,他买了一匹马,又走了很远的路。
斐特烈最终来到了一个小渔村,在避开渔民之后,他找到了一间废弃的破落屋。
斐特烈那时已经几乎无法站立了,因为他的身体急剧地衰弱下去。
而且他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双腿不断地有被黏液合拢的趋势。
斐特烈逃出来时,只带了谭淞栢送给他的一把阵剑,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等他实在熬不下去时,就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对于他斐特烈而言,是一个流亡又身染恶疾的王子最好的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