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淞栢醒来时,睁眼看到的就是一片森森的绿意盎然。
他坐起身来,觉察到头顶上的床帐是一大片的绿叶,身下压着的也是冰凉的草蔓。
谭淞栢低头看到胸口的伤已经有愈合的迹象了,上面还敷着深蓝色的药汁。
等谭淞栢走出那间屋子,才发现自己是站在一棵巨木的高枝上。
原来,古堡的中心是一片白桦林。
树枝间以及树下有许多纤细修长的人影在晃动。
那些身影无一例外都生着一对尖耳朵,肤色和发色都极淡,几乎和林子里的日光融为一体。
“你醒了?”一道娇俏的女声响起。
谭淞栢一侧首,就看到了那个面目平凡的少女。
她生着浅褐色的卷发和眼眸,面容温和而平凡,谭淞栢知道,她就是光之艾达。
谭淞栢问她:“他去哪了?”
艾达说:“略略去给你找龙心了,大概还有好久才会回来。”
谭淞栢猜到她口中的“略略”大概就是西尔弗斯,于是他重复了一遍:“龙心?”
艾达:“对啊,龙胆汁只能短暂地维持你的心脏不衰竭,只有龙心才能永久地维持你的心脏不灭。”
谭淞栢伸手抚上自己胸口作痛的伤口。
一想到他任性的孩子,就算失去了所有记忆,还是舍不下自己,谭淞栢心底隐隐地喜悦起来。
一个穿着粗布短衣的金发精灵跃上了枝头,突然开口:“你就是略略带回来的人类?”
金发少女瞪着眼眸盯着谭淞栢看了好半天,才哼了一句:“长得也没有多好看啊……”
谭淞栢没有接话,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艾达介绍了一下自己和那名称呼为水之莉丽塔的金发精灵。
水并不像光那样温和友善,也不像风那样孤傲恣意,她更加暴躁汹涌。
在剩下的几个小时里,莉丽塔把谭淞栢从头到脚所有的缺点都拿出来犀利地批判了一遍。
莉丽塔一脸不屑地说:“你骨架子不如略略细,肤色不如略略白,长得也不如略略好看,真不知道略略为什么要带你回来……”
一直到天边吐暮,西尔弗斯才带着一身的血腥气回到了树屋。
谭淞栢看到他并不完好的白色长袍几乎被血染成了黑红色,银色的发丝散乱,连侧脸上都带着一些细小的擦伤。
西尔弗斯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谭淞栢感到异常的心疼,刚伸手还没碰到西尔弗斯,就被对方躲开了。
西尔弗斯从背上的竹篓里拿出了一颗被他用衣袍碎片包裹着的,还在淌血的东西。
谭淞栢已经猜到了布里包着的是龙心。
西尔弗斯强硬地把他摁在了叶床上,对他冷淡地开口:“闭上眼睛。”
谭淞栢笑着闭上了眼睛,然后就感觉到了胸口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西尔弗斯的手插入自己的胸膛,握住了自己脆弱的心脏。
这种疼痛谭淞栢想到,当他的孩子躺在解剖台上被开膛破肚的解剖时,也是这么煎熬在剧痛里的吗?
当心脏被掏空了之后,谭淞栢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一个更加炙热的东西填充到了自己的胸腔里。
而后他就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中。
……
谭智茂带着两张道具卡,跟着引向卡一直到了整座古堡的地下一层。
古堡的地下室里全是水,谭智茂个子不算矮,地下水都已经几乎快漫过她的膝盖了。
谭智茂一个人在冰冷而漆黑的水面上行走,壁灯因为受潮气侵袭明明灭灭,地下回廊里空旷而晦暗。
在这个狭长的空间里,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和水流的回声。
忽然前面传来一声惨叫声,谭智茂停下了脚步,紧接着是令人胆寒的脆响。
谭智茂慢慢地靠近,一步步挪近拐角处,她贴着墙角往那头的过道里望去。
昏暗的水面一片死寂。
谭智茂转身离开,朝着另一边走去,却忽然听到了身后的水面传来响动。
还没等谭智茂转过头,她就感觉到漆黑的水面之下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抓住了她的脚踝。
谭智茂弯下了腰,伸出手去水下摸索,然后摸到了一手冰凉的发丝。
她伸手抓住了那个头颅往上一跩,一颗湿漉漉的头颅浮出水面。
那是胡小蝶。
她死死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头颅凹陷,脖颈被绞断了一半,扭曲地歪斜在肩膀上。
谭智茂掰开她攥紧自己脚踝的手,等她拖出水面才发觉,那只是一只残臂。
老鼠跳花绳,一只缠断脚。
还剩三个人。
突然一声枪声响起。
谭智茂转身就看到,离她不到半米的距离,匕首的寒光一闪而过,坠入了水中。
书店老板捂着流血的右手对她拼命摇头,往墙边退:“我不是有意的……我没办法……对不起……”
“你原谅他吗?”姬无嫣举着枪,从狭窄的回廊的另一头走出来。
谭智茂后退了两步,站得离林居谙远了两步:“我从来不接受道歉。”
姬无嫣毫不犹豫地又是一枪,这次她直接瞄准了林居谙的颈动脉。
飞溅的血液浇了谭智茂一脸,让她很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你喜欢这样的艺术吗?”姬无嫣步履款款地走向谭智茂。
听着不绝如缕的惨叫声,谭智茂皱着眉:“你大可以直接给他一个痛快,为什么非要弄得这么血腥?”
姬无嫣伸手摸了摸谭智茂脸上的血水,唇角含笑,她眼中绽放的色彩让她整张平淡无奇的脸都惊艳起来。
谭智茂听到她在自己耳语:“你的脸很合适溅上鲜血,你知道吗……”
谭智茂打了个恶寒,推开了她,转身就往回廊另一头走。
……
谭淞栢再次醒来时,在曦光间,恍惚又看到了斐特烈。
有很多个早晨,谭淞栢在上班前,都是这样望着斐特烈的睡颜醒来。
斐特烈睡觉时总喜欢把一只手垫在下巴边上,这样很容易造成第二天手腕酸麻。
谭淞栢每次睡前都要悄悄把他的手拿下来,偶尔一两天忘记了,第二天小孩都会把嘴翘得老高,让他给揉手腕。
现在他成了西尔弗斯,但这个糟糕的睡姿又出现在了他身上。
谭淞栢想,躺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孩子,但又不是他曾经的孩子。
在第一眼见到西尔弗斯时,谭淞栢就认出了他来,但是那时,谭淞栢心底依旧有强烈的违和感。
和他朝朝暮暮相处的孩子,突然换了一副躯壳,他其实也不是完全地适应得了。
但是此刻,谭淞栢觉得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了。
不论是斐特烈也好西尔弗斯也罢,只要他还是他,自己就永远爱他。
“谭淞栢……”身侧的人呢喃出声。
西尔弗斯似乎做了什么噩梦,眉头紧蹙,冷汗濡湿了他鬓边的银丝,黏在他的额头上。
谭淞栢温柔替他撩开发丝,轻轻说道:“我在。”
西尔弗斯只是一直不断地重复喊他的名字,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似乎深陷梦魇之中。
谭淞栢伸手抱紧了他汗涔涔的脊背,轻轻拍抚着他,不停地重复道:“我在,我在,我一直都在……别怕。”
西尔弗斯赫然睁开双眼,剧烈地喘息起来,浑身不停地颤抖,似乎还没从梦魇中挣脱出来。
谭淞栢亲了亲他冰凉的额角,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西尔弗斯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突然哭了起来,哭声异常凄厉。
他的哭声让谭淞栢异常揪心,他抱着西尔弗斯不停地轻拍他的脊背。
莉丽塔突然推开了树屋的用于遮挡的棕榈叶:“你个混蛋!你对略略做了什么!”
数根冰锥砸向了谭淞栢,他抱着西尔弗斯侧身避过,却还是被冰锥划破了额角。
西尔弗斯一面哭着一面抱紧了谭淞栢,整个人就像常春藤一样,腿脚都缠在对方身上。
莉丽塔停下了攻击,愣住了:“你们这是在搞什么?”
等西尔弗斯平复下来,才缓缓说道:“他是我的情人……”
莉丽塔惊呆了半晌,而后突然愤怒起来:“你的情人?你不知道艾达有多喜欢你吗?她陪了你千年,每次阳光都穿过微风,有你的地方她几乎都会在。”
西尔弗斯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但是我没办法回应她。”
莉丽塔:“是因为艾达太过平凡吗?所以你才宁可选择一个寿命不足百年的人类?”
谭淞栢说:“不是这样的。”
莉丽塔暴躁地一挥手:“你闭嘴!你个插足别人感情的卑劣第三者!”
随着她的动作,屋外倏然下起了暴雨,雨水暴烈地冲进树屋。
西尔弗斯告诉她:“他在千年前就是我的情人,我喜欢他,无关他的种族,他的样貌,他的性别。”
莉丽塔依旧没有让骤雨停歇:“那艾达呢?”
西尔弗斯:“我不讨厌她,也不讨厌你,但也不是喜欢。”
莉丽塔哭着说:“我一直劝说自己,艾达喜欢你,是因为你足够强大,足够美好,可是你却要伤她的心……”
谭淞栢突然开口:“你喜欢她,对吗?”
莉丽塔没有说话,只是哭。
谭淞栢对她说:“喜欢一个人,仅仅只是细水长流的陪伴,是不足以打动她的。”
谭淞栢狭长的丹凤眼微眯,蛊惑怂恿莉丽塔道:“你应该把她握在你自己的手心里,用你的温柔织出最紧密的陷阱,然后把她锁死在你的怀里。”
莉丽塔愣了好一会,才缓缓地抬起眼来看他:“真的吗?”
谭淞栢知道她已经入套了,点头道:“真的。”
看着莉丽塔转身离开,谭淞栢露出了一个满是诡计的笑意。
多好,这样就除掉了两个潜在情敌。
屋外的暴雨初歇,西尔弗斯望着环抱着自己的男人,突然觉得有点看明白了他。
这个男人,不就是以色为蛊惑,用温柔作网,用尽了一切手段将自己锁死在他的身边吗?
发现自己也是这个狡诈又阴险的男人算计中的一环,西尔弗斯突然就不是那么高兴了。
西尔弗斯冷着脸问他:“你是不是也一直在算计我?你算好了我不会把你就那样丢在回廊里,算好了我肯定会想尽一切手段救你,是吗?”
谭淞栢吻了吻他的平下巴:“不是哦,只有你,我是在豁出命去爱,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好的,坏的,什么事我都能为你做。
西尔弗斯狐疑地看着他:“真的吗?”
谭淞栢笑得温柔缱绻:“真的。”
西尔弗斯:“那好,那我要上你。”
谭淞栢闻言笑意一僵,上亿的亏损都不能使谭总改变神色,但是他的孩子的一句话就可以让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西尔弗斯用力踹了他一脚:“你不是说你什么都能为我做吗?就这样一件事情你都办不到吗?你果然是在骗我吧?”
谭淞栢连忙哄他:“只要你跟我回去,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西尔弗斯:“那件事也可以吗?”
谭淞栢:“……可以。”先把人骗回去再说。
……
当谭智茂和姬无嫣跟着引向卡走到古堡地下的最后一层时,一扇铁门拦住了去路。
铁门很坚固,姬无嫣用光了斑蝰蛇手枪里的子弹都没能打烂它的锁芯。
谭智茂觉得,世界上最绝望的旅途,莫过于踏遍鲜血走过无尽的回廊,最后面对一扇锁死的铁门。
这时,禁闭的地下回廊里突然有了空气流动。
一阵凛冽的凉风吹过,死寂而漆黑的水面上突然有了振动。
谭智茂一回头,就看见了她以为再也见不到的谭淞栢。
他牵着西尔弗斯缓缓地向她们走来。
谭智茂激动的情绪最终被压了下去,化作一句低哑的称呼:“哥。”
谭淞栢只看见她们两人,又注意到谭智茂明显不太对劲的精神状态,隐隐猜到寻时大概是出事了。
姬无嫣倏然笑了起来,但目光中却满是警戒:“多了一只老鼠,这可怎么办呢?”
谭智茂知道她意有所指,于是平静地说道:“反正都出不去,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吗?”
姬无嫣笑道:“也对,不过是黄泉路上多个人做伴,不过……这位是谁?”
姬无嫣所指的显然是谭淞栢身侧的西尔弗斯。
谭淞栢没有和她介绍的意愿,而西尔弗斯也没有理会她,只是在谭淞栢耳边低声耳语了什么。
在谭淞栢点头后,西尔弗斯闭上了眼睛,做了一系列复杂的手势。
紧接着地道里的屋顶突然亮了起来,照亮了黑漆漆的水面。
光之艾达突然就降临在了古堡的地下回廊里,她望向西尔弗斯,目光闪烁。
西尔弗斯对艾达说:“我想你帮我一个忙,替我把这扇门打开。”
艾达温和地笑着:“你知道我永远没有办法拒绝你的请求。”
谭智茂盯着眼前的浅褐色长发的眉目平凡却无害的少女,攥紧了自己的手心。
谭智茂知道,就是艾达用阳光活活烧死了寻时,但是她却什么也不能做。
她看着平凡的少女举起了左手,用指尖倾泻的看似温暖的阳光瞬间融化了铁门。
谭智茂不由得想到,当艾达用阳光烧死寻时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利落?
其实利落的结束方式,总比姬无嫣折磨式的血腥艺术来得要善良,谭智茂在心底这么想道。
艾达在替他们打开了地下室的门之后,问西尔弗斯:“你要和他一起走了吗?”
西尔弗斯点了点头。
艾达依旧保持着温和友善的微笑,目光里透露着期盼:“那在你走前,我可不可以要求你给我一个吻?”
西尔弗斯看向谭淞栢,目光里显然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谭淞栢凤眼微眯,薄唇荡开一个温柔笑意:“可以。”
艾达笑得异常柔和,靠近了西尔弗斯,就在她把双手环上他的脖颈时,却被人阻止了。
谭淞栢站在两人中间,带着阴柔的笑意,吻上了西尔弗斯的薄唇。
很轻的一个吻,一触即分,而后谭淞栢吻了吻艾达的嘴唇,同样很轻。
谭淞栢笑着,目光里却带着极度的嫉妒,他说:“好了,你得到了。”
艾达愣住了,然后她就看到那个男人死死揽着西尔弗斯的腰说:“这是我能容忍的最高尺度,他是我的,一点都不能分给你。”
艾达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随着光一起消失在了地下回廊里。
姬无嫣看到了谭淞栢一系列的虎狼操作,摸了摸下巴道:“你哥这是色诱了NPC,替他放水吗?”
谭智茂一脸无所谓:“是啊,没见过暗箱操作吗?”
姬无嫣摇了摇头,叹了口气:“NPC怎么不看上我呢?像我这样的绝色之姿,不是更合适py交易吗?”
谭智茂嘴角抽了抽:“……”这位姐妹是真的对自身实力没有准确估计吧?
姬无嫣笑着对她说:“不过没关系,你陪我睡也是一样的。”
谭智茂愣住了:“我什么时候……”
姬无嫣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精致的走珠液,在谭智茂的脖颈上划了一道。
她说:“好了,我做好标记了,我会来找你的,这是你欠我的保护‘劳务费’。”
姬无嫣没等谭智茂回应她,转身就从那道铁门里跃入了水中,溅起了好大的浪花。
要按跳水标准,那就是个零分选手。
谭智茂抹了抹自己脖子上留下的精油 也没多想,就和她哥和西尔弗斯一起深吸一口气,潜入了水里。
三只小老鼠死里逃生,游出了古堡,其中一只还带走了古堡里的宝石。
……
当谭智茂和谭淞栢带着西尔弗斯出了盒子的时候,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但射向谭淞栢的头颅的子弹的轨迹却离奇地偏了,从他的额前擦过。
西尔弗斯望着解剖台边,和自己有八分相似的面容,呆呆地出神。
寻时突然不见踪影,谭淞栢让人带走了那副失去了灵魂的人鱼躯壳,然后直接引爆了安插好的炸弹。
就让惊艳了世界的人鱼研究和一场大爆炸一起埋葬于地下吧,这是谭淞栢的本意。
在归途的航海上,谭淞栢让西尔弗斯亲手将那副人鱼躯壳烧成的骨灰,抛向了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
谭智茂望着因深不见底而呈现苍青色的海面,握着那块已经停止走动的表盘,神情茫然而复杂。
她还记得寻时,那个男人并没有从她的记忆中消失。
是只有她一个人记得,还是他根本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呢?
谭智茂不知道,也不敢求证,她怕得到她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海风吹乱她额间的乱发,吹起了她雪白的裙边,抚不平回忆留下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