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谭淞栢要握紧的只是他的优谭,照顾好和他无比相像,却又比他天真得多的妹妹。
现在,他的妹妹长大了,她有自己的路要走了,他所要握紧的东西,就变成了那个孩子。
亲情是无私的,可是爱情是自私的。
站在冰冷的湖面上,谭淞栢想,他需要付出比掌控其他东西,多得多的心力去完全掌控一个人,他所爱的人。
对于谭家的孩子来说,爱一个人,就要得到他的全部。
好的,坏的,他全部都要,一丁点也舍不得和其他人分享。
谭淞栢的喜欢偏执到几近疯狂,曾经让最疼他的谭老爷子无比忧心。
在长辈的坚持下,谭淞栢曾经也看过心理医生,被确诊为由于基因遗传缺陷而构成的精神疾病:偏执狂。
这段致命的基因,连谭智茂也不能够幸免于难。
偏执狂的病程发展缓慢,以持久存在、不可动摇和系统化的妄想为突出症状,思维保持逻辑和条理。
尽管他们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甚至比一般人更优秀,但实际上,他们有着比常人更可悲的偏执。
他们异常的执拗使得他们会深陷自己的逻辑怪圈,行为方式异常的极端,甚至会深陷自己的妄想之中,反复无常。
……
谭智茂知道她哥在想事情,就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安安静静地走在寒冰上。
其他两个人都不敢走冰湖,生怕冰块突然碎裂,直接掉进冰窟窿里,也只有谭氏兄妹安然自若地走在上面。
谭智茂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寻时冲她喊的那句“快跑”。
那时候她感觉,她死了很久的心,好像突然又跳了一下。
她没有离开,反而把她哥喊过来,一起拼死制服了那个怪物。
看到为了她奄奄一息,甚至瞎了眼的寻时,谭智茂其实是想过以身相许的,但是她很快否决了这个念头。
她并不觉得罹患艾滋的自己配不上寻时,谭智茂有足够的傲气和霸道,拖一个她喜欢的人下水,她的良心根本不会痛。
可是,她想起了毕然,哦,那个占据她三年大学青春的男孩,直到她把他变成了男人,她也被他变成了女人。
谭智茂想,就此打住吧。
什么是最美的?
将开未开的花,未能着墨的白纸。
所以,就让爱留在它最美的时候吧,留在一切都还没开始的时候,心动的伊始,这是最好的故事。
这是谭智茂第一次,在爱上一个人之前,放他走。
她想,寻时确实应该庆幸,没有被她谭智茂这样的人爱上。
毕竟被她爱上,可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呢。
不纠缠到至死方休,她是不会消停的。
这么一看,哦,她谭智茂还没坏透顶。
谭智茂又想,为什么她会那么放任她哥去爱一个人呢?
站在冰湖中央,谭智茂突然想明白了答案。
她和她的哥哥是那样的相似,她得不到的爱,就让她哥哥替她得到吧。
哪怕她哥哥会为了这场爱,丢了命,那她也挺高兴,毕竟,他们这样的人,就算死,只要把爱的东西攥在手里,那就值了。
他们的爱,就像站在冰湖中央,如果得不到,就会掉下去,死也要拖对方下水的那种。
一番自我欣赏地矫情过后,谭智茂就盯着冰面一路走一路看,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一尾橙色的鲤鱼:“哥!有鱼,下面有鱼!”
谭淞栢并没有搭理她,依旧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哟呵,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够矫情了,没想到她哥比她还矫情。
谭智茂嘴巴一撅,突然不想让她哥那么舒坦,于是喊:“哥,你在想什么?”
谭淞栢想也不想地回答:“小灯。”
谭智茂:“……”
她为什么要问,有什么好问的?这种明知故问的问答最蠢了。
谭智茂扭头就走,转身时候却被冰面上的一块凸起绊倒,直接摔在了冰面上。
她正要抱怨苍天,为什么她都如此改邪归正了,命运还要如此折磨她的时候,却和冰面下面的一双寒冷的眼眸不期而遇。
谭智茂连叫都不会叫唤了,已经直接吓傻在冰面上了。
冰面下,一个瞳孔涣散,眼瞳青白的少年直直地盯着她。
哪怕那张脸上浮漫了尸体身上所特有的青紫色发散状瘢痕,谭智茂依旧能辨认出,这张漂亮面孔的主人,是小灯笼。
“哥……”谭智茂的声音不可控制地颤抖。
谭淞栢注意到她的异样,回头一看,他妹正摔得五体投地的贴在冰面上。
谭淞栢想拉她起来,却在看见冰面下面的那个人之后,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最爱的人,就那样安安静静地沉在冰面下面,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无辜地看着这个世界。
谭淞栢很早就知道,小灯笼已经死去多年了,所以他也以为,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是当真相这样赤裸裸地摊开在他眼前的时候,谭淞栢才发觉,他没办法接受,那怕再来多少遍,他都没办法接受。
“……哥,你早知道他已经死了,是不是?”
谭智茂发现她哥的脸上,有着伤痛,有着怜惜,有着病态的爱恋,唯独没有震惊。
“是……”
谭淞栢的喉咙发干,出来的声音也是嘶哑的,他的脑海里忽然穿过了很多声音。
“掉进梁湖里面的小孩,我们是不救的,那是河神的祭品,要是拿回来了,河神会发怒的……”
“梁湖自从结冰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掉下去了,河神很久没收祭品了……”
“我不想去……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去……那里太冷了……”小灯笼冷淡的声音里暗藏着一片死寂。
“阳光是有味道的,我生前是能够闻到的……”
“老赵家的鸡又丢了,肯定是李狗子手脚不干不净……什么呀,分明是他自己贼喊捉贼,肯定是他背着他媳妇把鸡给了姓杨的寡妇……他俩啥时候有的一腿……”
“害呀,地主家的万老头还没死的时候他们就好上了……万家那小娃子怕不是野种……”
“哟,我就说咋的他家坟头还冒绿草芽儿呢,敢情原来从根上就绿了……”
“不,我恨他们……”
“我每天都能闻到他们的尸体臭味,我觉得不开心啊……”
“……我以为我已经不恨他们了,可是河灯节又要到了,我心里又难过了,所以他们还是全部死掉好了……”
……
谭淞栢的脑海里很快串联出一整个完整的故事,可惜这并不是书里的故事,而是这个时空里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
寡妇门前是非多,就连村口谁家丢只鸡都能赖在她身上。
小灯笼跟着他的阿娘在这个贫穷落后的村落里过得并不容易。
没有父亲,没有玩伴的童年,想来少不了村落四邻的奚落,嘲讽。
小灯笼也许并不在乎这些,他只想快点长大,这样阿娘就不用那样辛苦了,也不用受那些乡里乡亲的冷眼嘲笑。
可是就算这样,他们还是活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就连地主家坟头冒了几根绿草,都能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于是,阿娘病了……她开始足不出户,只为让自己儿子挺直腰杆做人。
万家的儿子不能退缩,他是阿娘的骄傲,他要用他稚嫩的肩膀撑起一个家,小灯笼这么想着,也这么做着。
旁人偶然的一个善意就能让他感动很久,直到他和一群孩子到了那个湖边。
有人告诉他,湖里的鲤鱼可以治好他阿娘的病,卧冰求鲤都可以,那他为什么不可以呢。
于是他听信他们的话,卷着裤脚下河摸鱼……可是,那些鱼儿都太狡猾了,根本不像夫子教的书里那样乖巧。
抓不住鱼的他想要上岸,却被那群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推进水里,等到他精疲力尽了,他就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他被水流无情地带进了湖的深处,他想阿娘还在等他回家,他拼命在水下徒劳地挣扎。
边上的人们看到了都说,别去救他,神婆说了,那是河神的祭品。
啊,河神收了祭品,才会高兴,那样明年才会风调雨顺,哪怕不耕地,田里也会丰收一片,愚昧在这个乡村里口口相传。
所有人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只有小灯笼安安静静地躺在梁湖里,永远都闭不上他那双像琉璃一样墨色眼睛。
阿娘等啊等啊,为什么小灯笼还不回家?阿娘等得好心焦,我的儿,你可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梁湖边上荒草丛生,小灯笼再也没回过家。
小灯笼安安静静地躺在梁湖底线,他想,他好像是恨那些人的……
那些欺辱阿娘骂他的人,甚至那些捧着一把瓜子作壁上观的人,那些骗他到河边推他溺亡的人,那些纵容为恶的人,他都恨……
他更恨的是,这个为恶而不知的世道。
这片穷山恶水酝酿出的穷乡僻壤,以及这群愚昧而不自知的村民,他们有着比山贼更狠毒的心肠,以及顽固的思想……
小灯笼的怨气笼罩了整片梁湖,六月里冰封的湖面是他最后仅存的一点善意,他再也不想任何人来祭祀河神了……
他就睁着那双涣散的瞳孔,死死地望着这个带给他希望,又带给他绝望的世界。
……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说他像风筝了……”谭淞栢的叹息化作一片浓雾。
“他就像那树上的风筝一样,被困在这片冰湖下面,灵魂不得安息。”
一想到他挚爱的孩子,日日都在冰湖下面,睁着眼睛看着,他所怨恨的村子……谭淞栢就感到心如刀绞。
谭智茂若有所思:“……也许,他也是留恋的呢?”
“他喜欢阳光,他说他能闻到阳光的味道……不过,那是他生前的事了……”
谭淞栢笑了笑:“我会杀了全村的亡灵,毕竟,这是现在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到开心的事情了。”
“好啊,那就这么做吧。”谭智茂一脸淡然。
谭淞栢说:“毛毛,你回去拿个冰锄过来,我想带他回家。”
谭智茂知道,他想多陪那个孩子一会儿,于是就走了。
剩下两个人,一个看到他们发现了尸体就吓得溜了,一个悄悄跟着谭智茂一起走回去了。
……
谭智茂回去时,注意到一直尾随着她的人影,悄悄把她哥交给她的s级道具握在手心里,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毫无察觉。
谭智茂觉得,这大概是她谭智茂的演技巅峰时刻了。
在对方出手袭击时,谭智茂转身直接抛出贪食鱼钩。
对于鬼怪有用的道具,在人身上的效果虽然没那么好,但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看着被鱼线捆得七手八脚,动弹不得的快递员小关,谭智茂意外得挑了挑眉头。
谭智茂笑了笑:“我还真没想到是你……怎么?你就这么乐于助人,连杀人都要抢着帮忙做吗?”
贪食鱼钩勾在快递员的嘴里,他根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谭智茂一脸恍然大悟:“哦,我忘记了,你是送快递的……原来,你是来送命的啊。”
小关拼命挣扎,好像想说什么话。
“既然这样,得赶紧签收了,毕竟,反派死于话多。”谭智茂弯唇带笑地狠狠收紧了鱼线,手上的劲道丝毫不比男人小。
她眼睁睁看着对方在她面前,被锋利的鱼线收割成肉块,头颅滚落下来,滚到了她的脚边。
谭智茂看着他的眼神异常冷淡,仿佛透过他看着什么人一样。
……
经过一番折腾,谭智茂拿冰锄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午后的阳光笼罩在冰湖上闪闪发光,好像一块巨大的原矿钻石一样。
“真漂亮……要是哥你给我买这么大的一块钻石,我就凭借自己的努力拿个影后回来!”谭智茂感慨万千。
谭淞栢说:“那你赶紧回去吃两颗安眠药。”
“哥,我吃安眠药不做梦!”谭智茂一拧眉头,满脸写着不高兴。
谭淞栢:“你知道是做梦就好。”
一看她哥这模样,谭智茂就知道她哥缓过来了,于是谭智茂就问:“冰锄我给你拿过来了,你啥时候动手把你的宝贝挖出来啊,你再不动手太阳就要下山了。”
“不挖了。”谭淞栢说出的这句话,差点把谭智茂气死。
她特意跑那么大老远拿一个冰锄回来,路上还要解决一个杀手的围猎,然后她哥大手一挥告诉她:哦,我不挖了。
“哥,我头一次弑兄的念头这么强烈。”谭智茂气得牙痒痒。
谭淞栢:“哦,憋着,以后还有很多次呢。”
一直到快回去的时候,谭淞栢还特意来了一句:“你看,他这样像不像沉睡的睡美人,多美丽啊……这个世界太丑恶了,还是不要把他放出来好了……”
“……”谭智茂也不想这么了解她哥,可是她就是明明白白地知道,她哥不挖尸体的原因,就是占有欲作祟。
这个丑恶的世界上,最丑恶的人大概就是她哥谭淞栢了,口是心非,心眼极小,人品堪忧,死刑重犯……
……
寻时坐在斜阳里晒太阳,看见兄妹俩一起空着手回来,谭智茂还是满脸的不高兴。
寻时问:“毛毛说,你们去挖宝了?宝贝呢?咋啥都没有?”
谭智茂一脸不高兴,就开始满嘴跑火车:“宝藏那里有只恶龙,他长得又丑又凶,他不让我们挖,我们就走了。”
“……”寻时假装自己相信了,“好了,宝藏挖不了,那么我的冰锄呢?”
谭智茂:“……”糟了,冰锄被她插在冰里,忘记拿回来了,“嗯……被恶龙叼走了。”
寻时:“我信你个鬼!那是b级道具,你必须给我拿回来!”
谭智茂:“就插在梁湖的冰面上,你要自己去拿!”
寻时:“淦!那边怨气大得像死了一万头牛,也就你们这些傻子才会去!我才不去!”
谭智茂:“你怎么知道?”
寻时:“我的大宝贝告诉我的!”
谭智茂:“……”好了好了,她现在已经知道,他的大宝贝是那条萎不拉几的小白蛇了……
寻时:“谭总,我借给你的鱼钩呢?”
恶龙谭淞栢看向谭智茂,谭智茂默默摸了半天裤腰带,掏出一只被崩裂了的鱼钩;“喏,给你。”
寻时直接疯了:“我淦!这他娘的还顶个屁用!我日个仙人板板!两千万根本不够我这些道具的折损费!”
谭淞栢:“这样吧,我保险柜里还有一盒南非钻石……”
寻时:“你竟然用金钱来收买我……你觉得我的s级道具还比不上……”
这下轮到谭智茂疯了:“哥你怎么能这样!那去年说好了的,那是我的嫁妆!”
谭淞栢:“那只是添妆,不是嫁妆。”
谭智茂:“添妆也是嫁妆的一部分,我不管!”
看谭智茂哭红了眼圈,寻时立马得意地说:“谭总,成交!”
等寻时乐颠颠地跑进后院里,谭智茂才轻轻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哥,你看我的演技最近是不是有点进步了!”
谭淞栢:“嗯,连寻时都能骗过去了,你离影后又近了零点零一步,不过……”
谭智茂:“不过什么?还有能改进的地方吗?”
谭淞栢:“那盒钻石,我原本真的打算当你的嫁妆添妆。”
谭智茂:“……”为什么有一种,搬起石头砸别人的膝盖,顺便砸了自己的脚的奇妙感觉?
……
晚饭时候,已经只剩四个人了,刘铁生还问了一句:“小关去哪儿了?怎么没看到他回来啊?”
谭智茂诚心想气她哥,于是笑着对刘铁生说:“你之前不是看到冰面底下的东西了吗?他好看吗?”
果然,谭淞栢闻言就朝谭智茂看了过去。
刘铁生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嗯……模样是挺好看的,但是毕竟是个死人……”
谭智茂告诉他:“那就是河神,他在下面太寂寞了,所以请小关下去陪陪他,你懂吗?”
谭淞栢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下了筷子,站起身来:“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刘铁生却信以为真,毕竟来到这里之后,他连降头师的本事都见过了,河神收个把祭品也不是不可能。
于是他饭也吃不下了,赶忙找个借口就回房间了。
寻时一边慢吞吞地吃着饭,一边笑着说:“毛毛,我觉得你应该转行做编剧,说起瞎话来草稿都不打的。”
谭智茂一脸桀骜:“不要,我不喜欢幕后工作,像我这样好看又有后台的人,就应该抛头露面。”
寻时笑着点了点头:“你确实有这个资本。”
寻时想,毕竟不是谁的脸皮都像你这样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