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一气儿说了这么些，石络纬觉得如释重负，身子轻便不少，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
自亲手签下卖身契，他便被撕裂了，日日夜夜牵念，心头如梗巨石，却又别无他法。也不再用药进食，咳症日厉，只求速死。直到一日，石二将他抬进一间烟雾撩绕的暗室，呛得他不知道吸入了多少烟雾，他竟不再咳了，眼前浮现出献玉的模样，恍然回到了往昔。
后来，他才知道吸的是鸦片烟。起始以为神药，镇住了他的咳症，还极为舒坦。吸食数次后，才知此物厉害得紧，再也离不了。他问过吴大夫，此物有瘾，极难脱离。而他，也不想离。
槅上的自鸣钟“当当”的两声传来。石络纬摸索着，划亮一根火柴，点燃蜡烛，苦笑道，“竟是丑时了。”
时辰不多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玉妹，此事藏在心底十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献玉泪流满面，心乱如麻。
“可知为何待你好？”石络纬怜爱地道。
不是说要报婆婆的恩情？她摇摇头，已无从分辩。
“你记住，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石络纬长叹一声，“只因你是石香，我的妹妹，亲妹妹。”
石香？妹妹？脑袋似被清空。
“八岁那年，我与阿信捉迷藏躲在爹爹书房的柜子里，藏着藏着便睡着了。忽听到外面有响动，我从缝隙里望去，爹爹正与一个酒婆婆说话。”
“酒婆婆道，她被人欺负后，日日发狠练功，是个极有血性的孩子。爹爹看起来很欣慰，又引以为傲地笑道，到底是我的骨血，女儿身也是气盖山河的。酒婆婆有些不高兴地道，瞧着更像她娘，说罢甩手走了。”
“酒婆婆走后，爹爹拿出一幅小像看了很久。我为了看清小像在柜子里左右移动，一不小心碰开了柜门。爹爹看到我特别吃惊，问我听到什么。我问爹爹，妹妹在哪里，我想见见她。”
“爹爹立即掩上房门，神情异常严肃地道，你见她可以，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否则，你永远见不到她。”
“我从小就很孤单，别说弟弟妹妹，连个堂兄妹都没有，突然掉下个妹妹自然十分欣喜，毫不犹豫的答应爹爹。爹爹给我看了那幅小像，画中女子名唤献青，是你的娘亲，爹爹的妾室。”
石络纬从枕下摸出一本书，翻开来取出一张小像，“爹爹临终前交待于我，一定要将此像交给你。”
献玉梦游般接过，画中女子与她六七分像，只是柔弱得紧。
献玉难以置信地望着石络纬，喃喃自语，“我竟有爹爹，有娘亲……为何是婆婆将我养大？为何爹爹从不来看我？”
“我打听过，你娘亲难产没了。而你，据说是先天不足生下来三天便夭折，大夫奶妈亲眼看着入了棺。至于你为何又活过来，被婆婆收养，这些事情，爹爹自始至终未向我吐露半字，我费尽心思也未查到半点蛛丝马迹。”石络纬叹了口气，“爹爹为振兴帮派，常年出海，连我也不多见。”
献玉听得身上一圈圈地发颤，方才余萍在妈姐娘娘前的忏悔言犹在耳。她便是个傻子，也明白了来胧去脉。红姑嘴里的狐媚子，她的娘亲，不是难产没的，是被余萍害死的……
石络纬料想她还在生爹爹的气，忙握住她的手安抚道，“玉妹，我的好妹妹……爹爹不去看你，也是为了保护你。”仔细端详着献玉的脸，见着她额角的伤痕，不由哽咽起来，“这些日子你又是如何过的，如何找到此处？”
络纬哥哥没有错，他是干净的。献玉强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见时辰已晚，深知此处不是长谈之地，便将在栖彩楼、闪电号的际遇略略说了一遍。
石络纬听得心潮难平，既恨自身赢弱，又喜她未掉入泥沼，悲喜交加地道，“都怪哥哥不中用，受制于人，让你受苦了。”
献玉当下有了打算，笃定地道，“哥哥放心，妹妹自有法子带你离开此地，助你戒了鸦片烟。”
石络纬欣然一笑，爱怜地轻抚她的黑发，触碰她束发的玉钗，见钗头用金圈箍着，料想是她顽皮摔断了，“当时制钗的师傅眼拙，将玉字漏刻了一笔。你竟也没发现？”刻得太过细小，他也至送出当日才发觉，再补刻却是来不及，气得他将玉器东家狠骂一通。
献玉勉强笑着，不敢提头上这支只是长得像。
“就在钗头的第一朵花蕊中。”石络纬想她定然不知，又疼爱地念叨，“日后凡事心细些，粗粗劣劣地哪里像个女孩子。”
说话间，“当当”地两声，自鸣钟又响了起来。
“时辰不早了。”献玉应着，将黑纱蒙住脸，“哥哥好生歇息，明晚再来找你。”
石络纬笑着点头，依依不舍地目送她离去，又唤道，“玉妹！”
献玉回过头，见哥哥笑着张开双臂，不由得心中一动，难得温顺乖巧地扑入怀中。
石络纬紧紧地拥着她，许久才放开，笑中带泪地戏道，“妹妹长大了，可有心上人？听你三番两次提及的那位七爷还未婚娶，你可有意？”他听得出来，妹妹对他话里话外别有不同。
“取笑我，不理你了。”献玉小脸忽地一热，撅着小嘴逃走。
目送献玉掩上房门，飞上屋脊，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余萍颤抖着从墙角走了出来，她见儿子的房中又亮了灯，放心不下过来查看，不曾想听得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