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灯燃尽,只余一点红炽。
石络纬顿了顿,接下来的事或许在黑暗中才有勇气说。
酒婆婆方断了气,他便被一掌拍晕过去。再醒过来,已身在石府。他是被娘亲的哭声吵醒,一身孝服的娘亲跪在地上,哀哀地求着石二,“求你,不要将他送去官府,他会没命的。”
“萍儿,不是我狠心。络纬是逃兵。隐匿不报可是大罪,要杀头的。”石二借扶起嫂子的当儿,紧紧握住她的手。
娘亲又羞又怒,想要甩开石二的手,却怎么也甩不开。
他气得耳根发红,这个素日对他亲善至极的二叔,竟是这副嘴脸,他大吼着从地上爬起,冲了过去。
人还没近石二的身,已被他一脚踹飞,重重地摔在一张椅子上,他痛得全身缩做一团。
余萍险些背过气去,她此时才明白,络纬为何突然被征乡勇,送多少银子都不能免征。这背后是石二在捣鬼,他铁了心要除掉这个毫无威胁的石家长子。她任凭石二握着手一动不动,冷冷地笑道,“你动手吧。杀了他,杀了你的亲儿子。”
石二一震,松开了她的手。
“纬儿生于四月初八,并非早产。”余萍道,“梁稳婆与吴大夫虽早不在府上,却还在广州。你一查便知。”
石二狐疑不已,莫非是那晚?他永生不会忘记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大哥新纳了小妾。他喝完喜酒出府返家,电闪雷鸣中瞧见大嫂在暴雨中失魂落魄地走着,浑身湿透。他赶忙将伞高高举起,替她遮雨,他整个人淋在雨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路上未言半句,石二却止不住心头的狂跳。直到走进一个无人破庙,嫂子木然地宽衣解带,那一夜嫂子让他初尝云雨。
“娘,你在什么胡话。”他的娘亲一定是吓傻了,开始胡说八道。
余萍返身去扶起儿子,抱头大哭。
几日后,石二满面春风地回来了,身后随着好些大夫。他放下豪言,谁能根治了石络纬的病得百金。他想要补偿当年络纬周岁上他干的蠢事,不该趁他伤寒,偷换了药方,致他落下咳症病根。又买来两个年轻貌美的侍婢,算是加倍补偿他打死阿信之过。
天塌了,他发疯似地将大夫赶出门去。
石二虽有不快,却也随他。
他把身子倦缩在床角,不让任何人碰他。
他沐浴时,将身子泡在滚烫的水中使劲地搓,要把这副肮脏的皮囊搓干净,搓到发红,发紫,搓到皮相失了往日的颜色。
娘亲送来饭食,见他水米不进,不经意地念叨,“白云观的酿酒丫头跑没了,遣了好些人去寻,也不见踪影。”
他恍然记起,玉妹已在军中。挣扎起来回到白云观,将酒婆婆尸骨在鹰嘴岩入土。自那日起,他如木偶般吃饭、喝药,除了留意军中消息,活得了无生息。
他在等,等玉妹归来。
直至有一日,传来清军回朝消息。龅牙张将昏迷的玉妹绑回石府,石二瞟了几眼,阴鸷地道,“能替纬儿从军,还能活着回来,绝非善茬,趁早拖出去埋了。”
“她死了,只怕再无人会做药酒引子。”龅牙张愕然,他以为石二心疼少主,特意带着一帮兄弟埋伏了半月。
“你只管去账房领赏。”石二看也不看龅牙张,猛吸一口烟。这一年,用别的药酒引子,络纬也活得很好,酒婆婆所谓的洛神醉引子就是个骗局。骗大哥容易,骗他休想。他抓这丫头是别有打算。
龅牙张不再多言,正要将献玉拖走,被他拦在门前,面色如血,“放下她。” 龅牙张为难地看着石二,石二敲了敲烟竿里的灰,烟雾自黑牙中冒出,“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是谁?先前你与她勾勾搭搭……”
“你的良心还没被狗吃干净的话,就放了她。”他咬牙切齿打断石二,“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肮脏!”
“为了这么个货色,你竟敢羞辱亲爹!”石二暴躁地起身,咆哮起来,“老子现在就杀了她!”
石络纬扬起手,锋利的匕首划过手腕,血流如注。
“你……”石二气得脸色发青,将烟竿狠狠地摔了出去,碎了一地。
娘亲闻声而来,吓得脸色发白忙忙地要帮他止血,却被他推到一边。她又去求石二,跪在他脚边,央央泣倒,“她与纬儿交好,又有恩于纬儿,定然不会害他。你就大发慈悲,放她一条生路。”
石二眼瞳里的怒火未熄,瞥了一眼儿子,阴冷地道,“我可以不杀她,但她休想再进石家的门。”
他强提的一口气陡然泄下,瘫软在地。丫头婆子们赶忙上去,手忙脚乱地包扎。
“拉去得翠洲发卖,叫她做个千人骑的娼妓。”石二盯着儿子,似乎在宣示威严,“卖身契必得你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