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阴郁地踏入白云观山门,脑中尽是鸦片馆之事。
人都说,兔子不食窝边草,石二他不但吃,连草根都刨尽。真被龙七言中,石二那两船鸦片运抵广州,不知要死多少个石络纬。络纬哥哥清润如玉的笑貌、枯槁如木的愁容在眼前交相辉映,临终之言历历在耳,她心沉如石。
院中空空荡荡,梁保在榕树下看芳信缝补,许是同乡的缘故,梁保对芳信更显亲近。比起习武,芳信偏爱女工。
她身上没有习武的筋儿,也提不起兴致。她琢磨的是如何持家,如何做些新式衣裳,煮些可口饭菜。如此待她赎身归家,娘亲给她配个良人,便是此生圆满。
这不,梁保的衣裳不慎划出道口子,被她瞧见,生拉着梁保缝补。但见针线在她手中穿引,那道口子如有魔力般细细密密地合在一块儿,梁保惊得合不拢嘴。
她在观里绕了一圈也不见龙七踪影,又转至榕树下问芳信,“七爷呢?”
“不是寻你去了么?”芳信一手捏着针,一手把着线头,“估摸有半个时辰了。”
“往哪边去的?”
芳信针头向西一指。
“这天还真是热。”见梁保热得脸都红了,更觉燥热。
“你热?”芳信抬头看他。
“不,不,热,热。”梁保莫名语无伦次,转头问献玉,“出了何事?要不要叫兄弟们一起去找?”
“不必,我知道他在何处。” 说着快步行出山门。莲花山虽大,往西而行,龙七去过的地儿却只有鹰嘴岩。
六月的天,也似人心,擅变。
方才还白云团团、晴空朗朗,行出一里便乌云滚滚,皱眉望望天,正欲转身,却听得前方萧声悠幽,赶忙加快脚程。
待至穿云潭,果不其然,龙七端坐在潭旁的黄槿树下,闭目吹萧。
萧声畅然,巍巍如高山。萧声琳琅,缓缓如流水。婉转悠扬,余音袅袅。好一曲高山流水。
黄槿花落了一地,钟形的花骨朵儿里爬出紫红色的蕊,媚惑如丝,如同此刻的龙七,惑人心魄。
费力将视线移开,脚下不小心踩上一朵黄槿花,发出咯吱的轻响。
萧声残断,龙七侧头而望,眼角陡然生出轻浅的笑纹。只不过她这许久竟未消气,脸色还更为不善,这个小姑娘,真让他捉摸不定。
莫非又要哄一哄?可又如何哄呢?指着身下大石,“过来坐。”
才不要坐在一起。离他二尺便站定,饶是如此,心仍会怦怦直跳,但念及乃是余毒之故,又慢慢平静下来。
“华叔查探石二两船鸦片之事,可有回音?”目光落在碧幽幽的穿云潭。
哦,不是生气,龙七眉间松快,心头又沉重起来,鸦片之事牵连甚广,当下的她实不宜置身其中。
见他不言,以为是她鲁莽,分辩着,“那日你们在院中议事,我在房中听见的。”
龙七将紫玉竹萧置于一旁,淡淡地失口否认,“没有。”
白云观每日信鸽不断,送信跑腿的伙计也来得勤,她不甚相信,“华叔办事素来迅捷,怎能整月还无音信呢?”
小姑娘倒留了不少心眼,石二那两船鸦片在新会外海停靠了大半月,前日方起航,却未朝广州湾来,而是直奔新会内河,华叔亲自带了三两好手,扮成渔民前去细探。但是这些,还不想让她知晓。
“南海广阔,岛礁无数,水道纵横。别说两条船,便是二十条船,寻起来亦是大海捞针。”龙七说得不紧不慢,“你如此着急,所谓何事?”
“石二纵容石斧帮开设鸦片馆,还将劝学的宗学夫子打伤,实不可忍!”她沉下脸。
听及宗学二字,龙七当下明白了七八分,“若寻得那两船鸦片,你意欲何为?”
“自然是烧了。”献玉不假思索。
“鸦片馆呢?”
“肮脏之地,不能留。”
“全当你烧得这批,那下一批呢?”龙七目光落在献玉脸上,“在石斧帮的地盘,运得两船,就运得两百船。开得了一家,也开得了一百家。”
默然不语。
她知龙七言下之意,究其症结,在人,在石二。爹爹一生心血,已全数被他毁尽。余萍死前之言,历历在耳。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配当帮主。杀他虽不易,也得勇往直前。
知已知彼,是第一步。
“龅牙张在何处?” 在帮中资历颇深,又得石二器重,自是首选。
“养伤。”她虽没有正眼瞧着自己,但神态自然,语调平稳,不似前几日的躲闪,龙七忽觉失落,“龅牙张原是船匠出身,老张家的造船之技在新会亦是数一数二。他断了右手,出海多有不便,安置在黄浦船坞。”
“我要见他,有些话想问他。”
“等你大好了,再见不迟。”她的心思已移至别处,龙七心中浑然不是滋味儿。
听他语意不快,偷瞄一眼,就这一眼,龙七冷戚戚的面容亦让她发慌,赶忙移开目光。云色沉厚如墙,阴暗的天空中突地一声闷雷,惊得她眉头一跳,“快走!快走!”
龙七被她着急忙慌的样子逗乐,轻声浅笑,“又没下雨,急什么。就算下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岭南夏天的雨,多半都是牛尾湿牛头干。”
“黄槿啊!”话音未落,又一声闷雷响起,情急之下将龙七从树下一把拽起,转身就往观里跑。还未跑出几步,电光掣亮,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砸得两人眼睛都睁不开,她只得拉着龙七避至鹰嘴岩下。
乌云笼罩,天色愈发黑如暗夜。电光时掣,宛如道道紫金蛇。思及方才险状,她余怒未消,“差点就没命,不知黄槿树爱招雷电么!”
龙七瞧着她一直紧牵的手,笑意盎然,“担心我?”
“不是。”抵死不认。
龙七眼中笑意更盛,手上紧了紧,将她牵得更牢。
这才发觉两人一直手牵手,小脸突地绯红,忙不迭地松开手。不自然地将身子移了移,欲拉开二人距离。只是岩下这方石洞逼仄,宽不过五尺,一人置身其间尚能自如转身,坐下两人却毫无余地。
靠得这么近,分明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嗅到那股若隐若现的草木香。气息撩得她心神不定,遐想连篇,莫名地全身血热。
山风吹斜了骤雨,哗啦啦地砸进洞中,溅在脸上,冰凉得令她陡然清醒。要死!又来了!离远些,默默地将身子朝岩壁移了移,移出三寸之距。
“你怎么了?”龙七觉出她的古怪。
她笃定乃汤药之故,急切地道,“怕是方子过猛,这几日多有不适。”
确实不太对劲儿,龙七掌心贴上她的额头,复又换成手背。
他的掌心温热,似春风温柔;手背湿凉,如细雨缠绵。光洁的下颌、棱廓明晰。滚动的喉结,凹凸有致,目光游走,却不敢再往上移半寸。
并未发热,看她言清语利的,应无大碍。但她近日确实反常,言行举止都似着了魔,又不免担心起来,眼中尽是关切之意,“何处不适?”
静沉柔和的嗓音让她心潮澎湃,一颗心如同迷途小兔四下乱蹿,失去了控制。不敢说话,怕一张嘴心就会跳出来,抱着臂膀将身子缩成一团,以为这样就能锁住蹦出来的那颗心。
“你冷?”龙七见状靠过来,将她圈入怀中。
“不!”如避鬼怪般奋力将他推开。
龙七重重地撞在岩壁上,哐地一声闷响,痛得他眼冒金星。洞内狭小,她气力大得没谱,惯性中龙七竟直朝她压过来。
不,是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