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滩校场上,结束操练的铁卫军各自收拾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叽叽喳喳闲扯起来。
忽然,听得素来沉闷的阿荷尖声反驳,“徐少主才不是无情好色之辈。”她面色激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直视阿梅,“若不是他老子强行逼他纳妾生子,少主哪里会一气之下连纳七房?少主他妻位高悬,便是难忘亡妻,这叫长情,懂不懂。”
“纳这么多,十足的坏家伙。”年纪稍长的大姐插嘴。
“谁家爹娘不愿子孙满堂,有什么错的?徐长风如此不体谅他爹,就是个不孝子!”阿梅不甘示弱。
“少主休妾,就是为了娶妻生子,此事经徐帮主点头同意。孝不孝的,轮得到你胡说八道。”阿荷情急,胸膛起伏不定,“给足了小妾们银钱,保她们衣食无忧,谁有这般好命?”
“听你这口气,恨不能即刻充作徐长风小妾。”阿梅口吻略显嘲讽,众人闻言哄笑起来。阿荷气得脸颊发红,脑子一热将捡在手里的几颗铅子砸向阿梅。
阿梅吃痛,冲上来抓住阿荷的头发,扭打在一起。众人嘻嘻哈哈地当热闹看。
“住手。”松月匆忙赶来厉声喝止,众人忙止了笑声,七手八脚地将二人分开。松月望着衣裳不整,发髻凌乱的二人,怒斥,“为了一个外人,竟与自家姐妹动手,军纪何在?”
“是她先动手的。”阿梅气乎乎地分辨。
“谁叫你出言不逊。”阿荷不服。
“都给我闭嘴。”松月指着二人面容冷肃,“自今日起,阿荷打扫水寨三月,阿梅收拾校场三月,各罚例银两月。如有再犯,逐出铁卫军。”
“属下知错。”阿梅阿荷顿时冷静下来。
松月挥手遣散众人,心下沉重。徐长风小妾上岛寻人之事,已传得沸沸扬扬,成为全岛上下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煞有其事地传言,徐长风此番休妾全为岛主,为表其心意,专宠一人。身为铁扇帮少主,如此情深意重,实属难得。
有人则骂道,放他娘的狗屁,献岛主容颜无双,英豪盖世,徐长风这等娘娘腔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莫说他休七房小妾,他便将铁扇帮拱手呈上,岛主也未必放在眼里。
众说纷云,松月虽不明言,心下也暗自计较。
论才气,徐长风的确卓然。前几日他送过来一幅扇面,扇面水墨设色,一眼望去,云气氤氲,水清石垒垒,沙白滩漫漫,着实颇有才气。论行事,徐长风似乎颇得岛民之心,对他夸赞之言不绝于耳。论情意,松月以为他薄情长情兼而有之。不过,一个流连花丛数年的浪荡子,突然洗心革面,专情一人。让她少女心激荡之余,不得不叹服姐姐绝世姿容的杀伤力。
方才她路遇关半仙,将此番感悟说与他听,谁料半仙吹胡子瞪眼,丢下无知二字扬长而去。
关半仙焉能不气。
岛上那帮不长眼的村妇渔夫分不清好歹也便罢了,献玉身边几个心腹也让他十分失望,李婆带押解兵丁回城自首不在岛上,梁保竟担心献玉嫁不出去,松月还能发觉出徐长风的各种好来,芳信忙着练枪诸事不过耳。只道,谁敢欺负姐姐,便杀了他。
这算什么心腹,明明是一群心腹大患。
如今,他唯一的期盼,就是张德九快些回来,他久经江湖,又是献玉亲族,自然能厘得清敌友,与他同一阵线。
木棉萌出第一个花苞时,献玉收到哨长的飞鸽传书,张德九一行驶入雷州湾。消息传开,落沙岛上一片欢腾,献玉令寨中杀鸡宰鱼,备好酒菜。又特意换上一身红衣,率众人浩浩荡荡地前往深水码头相迎。
天光澄净,万里无云。铁卫军正在深水码头里辟出泊船之地,惊得一群又一群海鸟盘旋撕叫。
高高的石堤之上,献玉面向外洋举千里镜而望,松月,关半仙、梁保分立两侧,数十铁卫军列队其后,将挤挤搡搡看热闹的渔民村夫和心急如焚的船工家眷分开。
海风萧萧,吹得红衣哗哗鼓动,千里镜中,洋面平静。一群巴掌大小的银鱼,被一群大鱼追赶得纷纷跳出海面。纵然见了多次,她依旧为这壮观又神奇的场景而震憾。
她何尝不是大海里的一条鱼,在这片洋面上遵循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吓米的规则。
婆婆曾说过,人活一世,众生平等,你有你的苦、他有他的难。不同之处在于境界高低,有人认命等死怨天不公,有人奋力扭转逃离苦难。在她看来,生死富贵不由命,在于敢不敢另起炉灶,重建天地。
张德九和她一样,重建了天地。
洋面浮现一排黑点,献玉将千里镜扫过去,数十条大船岿然有序地行来,细瞧着形制不似本邦,当下心中欢喜得紧,朝众人笑道,“来了,来了。”
人群顿然热络起来,纷纷延颈拭目,翘首以待。
哨船领着船队刚过蝎尾湾浮标,鸡冠岭上便响起呜呜地螺号声。船队缓缓开进深水码头,人群已然沸腾,她按捺不住,早已数了个遍,磨拳擦掌,“好家伙,十八条大宝贝。虽比闪电号小些,碾压水师的战舰却是绰绰有余。”
“快看那炮眼,黑溜溜地贼几巴好看。”梁保的嘴已咧到后脑勺。
松月白了梁保一眼,他若起了兴头子,什么话都能从他嘴里蹦出来。
关半仙推了推眼镜,从吃水深度来看,这些船载重不轻。不论张德九载回来的是何物,都够落沙岛支撑好几年。高筑墙,广积粮,有了这深厚的底子,称霸雷州湾便是水道渠成。
水手系好缆绳,张德九走下船,双脚落地之时,身子微微打了个踉跄。不知是数月的远航之故,还是心中激荡之由。他环视着这片帆墙鳞集海湾,惊叹之余眼中滚下热泪,哨长所言不虚,落沙岛之繁盛已远超石二当年。
锣鼓喧天,鞭炮震耳。
献玉迎上前去,比之两年前,张德九已然两鬓斑白,皱纹深刻,坚毅的眼睛里透着苍劲,威壮之气更盛。老将出征,凯旋而归,他朝张德九竖起大拇指,张德九亦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