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得鸡冠岭，关半仙甚为疲累。
回首而望，山的轮廓，在苍茫寂廖的漆黑中似呲裂的犬牙，撕咬着暗蓝色的夜。夜空清澈，一颗流星划过，四下寂静黑暗，前所未有的孤独紧紧包裹着他。二月的夜，似要将他凉透。
他一步一顿地往木棉咀行去，十丈开外，哑伯默默地跟在身后。
郑国华送来的信，更让他一夜展转难眠。
徐长风已将七房小妾全数休去。怪不得之前只是遣人送礼送信，上岛亦是行色匆匆。此次则全无离岛之意，原是有备而来，已无后顾之忧。
思及徐长风手中的桃花扇，关半仙备加感叹，心思深沉至此，若有朝一日，铁扇帮与青竹帮为敌，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翌日，晨光朦胧中一叶小舟自码头飞驰而去。哑伯在木棉树上瞧着，也不免叹了几口气，为了献玉这丫头，堂堂的郑堂主，成了送信小厮。转念一想，他也好不到哪里去，鬼魅一般的存在。
屋内，关半仙照例打完坐，服了清心丸，坐于案前翻阅郑国华送来的账本流水簿。
这两年，他依着青竹帮在各要塞的信鸽站，调度星虹记买卖。栖彩楼有彩娘操持，调了好些青竹帮高手前去镇场，生意依旧蒸蒸日上。其余各处，他指派阿晋教习各主事掌柜习用夷法记账顺便审查账目。阿晋不愧是商行世家出身，盘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是块营商的好料子。去年教完瓷坊，今年又指派他去茶厂，阿晋年纪虽轻，但天生一张笑脸，人缘出奇地好，行事少见地周谨果决，竟未让他失望。如此，他这个东家又轻闲了些。
连在珊瑚屋闭门不出三日，关半仙已将数十账本流水簿悉数过目，正要封入竹框，哑伯从木棉树上像猴子似的倒挂而下，拍了两下窗棂，朝他手语，“那个人来了，你快去看看。”
关半仙长眉一挑，似乎无动于终。不紧不慢地盖上竹框，又用麻绳绕了好几圈，仔仔细细捆得结实。
他是不急的，该着急的是徐长风。
那人身量纤秀，身姿如蛇，身着水蓝丝缎衣裳，踏着莲花小步，身侧贴身丫头扶着，身后粗使丫头随着。自上了码头便哭哭啼啼，往落沙寨去的一路上皆是梨花带雨，娇滴滴的模样，引得无数行人侧目。
估摸着那人已入了寨，关半仙精神抖擞地踏出柴门，脚下踩过狼尾草小茎复又弹起，极力地向上生长。
到得议事厅外，听得里头嘤嘤咛咛的有人在哭。关半仙眉头皱起，心中不耐，转身至院中的石凳上坐了，推了推眼镜，还是不进去的好。
议事厅内，献玉将一杆排枪放回原位，要替来者出头，“哭什么，谁欺负你了，说。”岛上许久未闻女子被欺压之事。
“百闻不如一见，献岛主果然女中豪杰。求求您劝劝少主，不要赶妾身走。”那人一边抽泣着，一边跪了下去，似百般无助，受尽了委屈。
“起来，起来说话。”献玉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娘子进门便开始哭，原以为是岛上哪个头目的娘子被欺负了来告状，如今看来不是，“你家少主可是徐长风？”
“妾身如意，少主的二房。” 贴身丫头扶起如意，她依然泪眼朦胧，哽咽而诉，“十五岁跟了少主，妾身真心喜欢少主，对少主从无违逆，尽心尽力侍奉老爷，也从与不妹妹们争执，少主一向夸妾身懂事体贴。谁料，少主突然转了性，要将妾身及妹妹们遣走。连老爷赐的兰君姐姐也未能幸免。妾身愚昧，猜不透个中缘由，直到……”
瞧着徐长风风也似地冲进议事厅，关半仙优悠自在的翘起二郎腿。
“如意！”徐长风急声唤到，打断了她的话。
如意又惊又喜，顾不得他人在侧，几步扑到徐长风怀里，泣不成声，“少主……如意……如意离不开少主。”
徐长风略为尴尬地瞟了一眼献玉，低声道，“松手。”
如意极不情愿，还是顺从地松开手，拉着徐长风的衣袖，红肿的眼睛里充满祈求，“不要赶妾身走……”
徐长风轻轻拨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劝道，“如意，你还是……”
如意不等徐长风说完，激动得似要崩溃，“妾身生是少主的人，死是少主的鬼，决不会再嫁。”见徐长风无动于衷，惨然一笑。少主是多情的，与七房妾室雨露均沾。少主又绝情至极，令七房喝下避子汤，无一人有所出。妹妹们上吊的上吊，跳海的跳海，均未令少主回心转意，她自不能再步后尘。她别无他法，徐徐跪下泫然欲泣，“妾身自幼孤苦，幸得少主照拂，免我惊苦。如今，再无福服侍少主，妾身只当削发为尼，遁入空门，为少主诵佛祈福度此余生。”说罢，盈盈拜了下去。
“你……”徐长风始料未及，此番休妾，面对各色花式的哭闹，他都能一一化解。如意这种只哭不闹，楚楚可怜又委曲求全，他倒拿她没法子。
献玉冷眼瞧着，身为女子她甚为同情如意，换作落沙岛之人，只怕早将徐长风打得满地找牙，一日夫妻百日恩，别说小妾，便是养只猫狗，也不会轻易扔出家门。徐长风当真无情之辈，她上前扶起如意，“少主家事，献某本该多言。只是同为女子，不吐不快。”不容徐长风辩驳，接着道，“如意容你妾室成群，忍你出入青楼，伏低做小忍气吞声，不过是求个有枝可依。你若连她如此卑微的心意都要抹杀，岂不枉读圣贤书，连禽兽亦不如？”
石凳上，关半仙推了推眼镜，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心满意足地起身，一步一顿地行出院外。他可不是来听墙角，只是小坐，小坐。
徐长风眼神纷乱，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讷讷地终是未有一言。如意见状，连声替他分辨，“少主不是那种人，少主风流才子自然引人爱慕，待妾身……亦是极好，妾身为奴为婢难报万一。”
“你……”真是活该，献玉气得鼻子都要歪过去，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他这种负心人，便是你这般自甘受虐惯的。换作本岛主，别说三妻四妾，他要敢沾花惹草，管叫他有今日没明朝！”又见如意那怯怯弱弱百般维护的模样，没好气地甩袖而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全当姑奶奶多管闲事。”
徐长风痴痴望着献玉远去的身影，眼神突然变得坚决，扫了一眼如意，声冷如冰，“走吧，佛门清净之地，亦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