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高悬,索绕着一圈圈的淡黄彩晕,散发出柔和银辉,广州城清亮如昼。
栖彩楼静沉如水,远远地传来巡夜人打更的梆声,她数了数,三更天,宜夜行。
白日行过的路线在脑海中幻化成图,栖彩楼整个院落狭长分布,只有正门、西门两个出入口,均有好些护院把守。
瘸着个腿,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跑路,她没把握。但只要翻过一堵高墙,便能进入栖彩楼禁地,哈哈哈,她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累足一日的芳信早就睡得四仰八叉,她挑了件利索衣裳套上,猫着身子拄着拐杖闪出门外。
刚穿过窄巷,一队巡夜的护院提着灯笼举着火把迎面走来,左右瞄了瞄,闪身躲入假山,沿着假山的逼仄小道转出来,寻了个暗处站定,抬头望望,这十尺高的院墙,换成平日她飞身一跃即可。如今怕是要费点工夫,她卯足力气,飞身跃上墙头。
院墙那边,林木在月下影影绰绰,献玉努力分辨何处便宜落脚,巡夜的护院又过来了。顾不得了,纵身跃下,衣裙不知被何物挂住,丝拉作响。说是利索衣裳,挑挑拣拣也都是些层层叠叠拖地几尺的长裙,只是这件的裙摆短些。
院墙那边护院站住,有人问,“是什么声音?”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猫叫,她灵机一动,抿了小嘴学道,“喵呜,喵呜,喵呜。”
院墙那边又有人笑骂,“一只猫,你紧张个屁。”
伴着一团哄笑护院走远。
她跌跌撞撞不知几久,寻着一条羊肠小道。这条小道许是少有人迹,十分难行。也不知爬了多少时辰,偶一回头,半个广州城尽收眼底。
俯瞰栖彩楼,正门外是条宽阔街道,商馆酒肆林立。西门临江,小码头外停着几条船。靠山临水,出则繁华,退有幽静天地,确是一块风水宝地。
竹风阵阵,夜静山空,她埋头往上爬,又不知爬了多久,悠悠然一阵呜咽萧声传来。
极目望去,前方山势渐渐平缓,倒是个歇脚处。行了片刻,前方似有一亭子。定晴一看,亭中一人背向她正凝神吹奏。
大半夜的在此吹萧,是人是鬼?抑或是栖彩楼的高手?
她放轻脚步慢慢靠过去,那人散发披肩,萧声依旧。且不管是谁,先打晕了再说。举起拐杖对准那人后颈,正欲下手,萧声停了,一个暗夜般静沉的声音问道,“姑娘去往何处?”
献玉一愣,不好再下狠手,便把拐杖落在那人肩上,厉声道,“你是栖彩楼的人?”
“不是。”那人淡然答道。
“深更半夜在此,意欲何为?”献玉心下生疑。
“巡山。”
原来是个巡山的,献玉松了口气,放下拐杖,“出这山还有多少脚程?”
“若去华林寺,还需一个半时辰。”
“多谢。”献玉拄起拐杖往前赶路。
“姑娘且慢,前些日子大雨,前路已被山洪冲塌。”巡山人悠悠劝道。
你说塌了就要信?她有那么好糊弄?
半柱香后,献玉耷着脑袋回来了,果然塌得无从翻越。
巡山人似乎未曾留意献玉回来,自顾自闭目吹萧。献玉一时不便相扰,丧气得一屁股坐下。
此刻皓月当空,清辉万里。山亭四面敞亮,珠江澄白如练,波光滟滟飞流南去。江边沙洲银白,花林似霰,月下更显江天纤尘不染。
巡山人披散着头发,懒懒地倚靠在竹榻上径自吹奏,身旁竹几上置着琉璃缸,缸中一只金鱼和着萧声孤独地摆动尾巴。
《春江花月夜》,如此良晨美景,此曲堪堪应景。
她忽觉眼前朦胧,婆婆岁岁初春月圆之时定会弹奏此曲。彼时,她常借着侍酒之便,偷饮几口,少时常遭酒婆婆训斥。年岁大些,便开了酒禁,她便就琴下酒,对月舞剑。
婆婆琴下的春江花月夜,洒脱空寂。
巡山人的萧声中却不是这般风景。萧声咽毕,四下寂静如空,只觉清夜沉沉,凉风萧萧。风吹过竹林,竹叶上的雾珠摇摇晃晃地掉下来,发出清幽的声响。
献玉拭拭眼角,没好气地埋怨,“好好的春江花月夜,被你吹得这般孤寂无情。”
巡山人顿了顿,喉中似有异物,吞咽一番,哑着嗓子,“何处孤寂?”
“似乎天地间只有一人,了无牵挂,不知生不畏死,只与天地往来,与人世无干。不是孤寂,不是无情?”献玉说罢起身,把头伸出山亭栏杆四下张望,“还有没有其他下山之路?”
巡山人未答话,指指献玉千辛万苦爬上来的逼窄小道。
她咬了咬嘴唇,只得认命,“这破地儿,真是邪门。”
“若没猜错,姑娘是从栖彩楼逃出来的。”巡山人语调清冷,唇角似乎带着笑意。
她白了巡山人一眼,逃字真心不好听。
“在下巡山有些时日,对栖彩楼也略知一二。管事妈妈彩娘温柔宽厚,并不苛待。姑娘为何要逃?”巡山人收起紫玉竹萧。
她未答话,逃字着实太过刺耳。
“就算侥幸逃出去,栖彩楼去官府报案,被通缉的日子又怎么过?”
沉默着。她最是憎恨逃走之人,她,她只是担心酒婆婆与络纬哥哥出了状况,着急去寻他们。
“姑娘若是不愿在栖彩楼待着,大可赎了卖身契,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做人哪,还是要光明磊落。”巡山人的语调寡淡,天然地带着浓浓的揶揄。
“谁说要逃,本姑娘在栖彩楼闷得慌。瞧着今晚月色撩人,山风爽朗,出来逛逛,听风赏月遣遣心性。”脸上实在挂不住,不悦地剐了巡山人一眼,拄起拐杖起身下山。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是拄个手杖的小瘸腿,她已是相当小心翼翼,可没走几步,脚底一滑,眼看就要滚下去。
一股强力生生将她稳住,巡山人瘦削如刃,眉目清俊的脸在她眼前慢慢放大。溶溶清辉下,他的眉眼笼着一层微光,眼睛里清澈澄静,似波澜不惊,又似深不见底,莫名清冷却有一股摄人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