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敢来?大小井仔那帮欺软怕硬的怂蛋自上个月被她收拾得哭爹喊娘之后,已有一月不敢在白云观外现身。待她稳住身形定晴望去,却是一位锦衣华服、面容清朗的小公子,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哪里来的臭小子,擅闯姑奶奶的白云观?” 献玉仗着木剑喝斥。
“瞎了眼的泼辣货,敢在少主面前放肆!”小公子身旁一般大的小厮站出来还以颜色。
“阿信……”小公子略为责备地扫了他一眼,阿信撅着嘴不服地退了回去,小公子步入院中,盯着她上下打量,“你是献玉?”
酒婆婆说过,是在一个月光如玉的夜晚,在酒坊门前捡的她,便随口起了这名。庄上佃户都叫她玉仔,甚少人知她姓氏,他一个生人如何知晓?
她刷地剑指面门,喝道,“何方妖孽,报上名来!”
“玉丫头休得无礼。”破锣嗓子慢条斯理地出声喝止,酒婆婆喝得不知几醉,身子似歪又斜,前脚高后脚低地行至她身边,意味深长地训斥,“石斧帮的少主石络纬,莲花山庄的主子,如此放肆,仔细给你卖去寮馆做小雏。”
“婆婆言重。”石络纬拱手郑重地道,“络纬自周岁大病一场落下咳症,身子骨孱弱,幸得婆婆调制出失传已久的洛神醉,配着方子调养,络纬才有精气神站在此处,婆婆实乃救命恩人。”说罢深深一揖,“此番在山庄避暑小住,理当前来拜见。”
阿信恭敬地呈上黑漆食盒,“少主听闻婆婆爱酒,专程备了这些下酒好菜。”
酒婆婆斜眼一睨,徒手挑了一块酥鱼放入嘴里,嚼了几口,滋味甚美,连吮了两下手指,砸吧着嘴,“算你小子有良心,与你家上下那帮混货不一样。”
献玉见有吃食,忙将木剑夹在腋下,探过头去一面打量食盒,嘴上一面咕哝,“如何没有糕点……”
“你喜欢什么糕点?”石络纬笑问,眼底有暧意。
献玉眼眸滴溜一转,吃过的没吃过的,掰着手指头说了一长串儿,什么马蹄糕、水晶糕、红豆糕、核桃酥、姜撞奶、流沙包、白兔饺……
石络纬确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他小住那两月,酒婆婆又圆了一圈儿,她更似被拔了苗,个头猛窜了一截。
如此盛情,拳拳报恩之心,让她喜忧参半。
喜的是,甚少有人像石络纬这般待她如此之好,几乎是有求必应,大有将婆婆比下去之势。与酒婆婆秋风扫落叶的严苛相比,石络纬真真儿如春风化雨般温情。忧的是,石络纬各种威逼利诱她读书写字,实在耽误她挑水、习武。
她道,读书识字什么趣儿,不若婆婆说的话本子来劲。
翌年,暑热未至,石络纬已到莲花山庄,带来好些书,兴致勃勃地道,这是更有意思的话本子。起初献玉以为诓她,听了两日,那《水浒传》果真与婆婆讲的别有不同。
但石络纬坏得很,每每说到荡气回肠处,便要明日分解。她急得心肝肺直冒火,石络纬虽待她极好,却终归是主子,不好用强,不得已,借着石络纬强教的几个字,捧着书本子啃起来。自此一发不可收拾,看完了话本子,又掉入兵书典籍的坑中。
一晃七年。
挑水的木桶已大去两倍,泉水一路泛着涟漪,满满当当的滴水不漏。从莲花泉至白云观,半个时辰足矣,远胜婆婆当年的脚程。论武艺,十二岁时庄子里的壮汉无人是她敌手,十四岁已能与婆婆相持百余招。如今,她已然青出于蓝,因石斧帮帮主石海腾病重,石络纬去年暑夏未能来山庄小住。
正月十五,是她十七岁生辰,石络纬倒没忘,差人送来一支玉钗。她斜靠在山门上,把玩着玉钗,望着日渐调零的莲花山庄发愣。数百户的山庄如今只剩数十户,千顷肥水田亦只余百亩,都道是石斧帮没落了,山庄要变卖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那时,她与婆婆又去何处容身?难道真如石络纬打趣的那般,年满十八便给她说门好亲事。嫁人?婆婆怎么办,当陪嫁?
“络纬哥哥送我这支玉钗,可算是定情之物?”她转身朝酒婆婆道,因习武做活之故,她平日都是男儿装束,能记着她是个女儿身,也算是难为他。
“惯会往脸上贴金。”酒婆婆将竹匾里的酒曲翻着边儿,头也不回地啐道。
“络纬哥哥必然是喜欢我,才待我好。嫁与待我好之人,我乐意。”
“好没遮拦,小心石家的人弄死你。”
她脑袋一歪,不以为然地笑道:“若是石帮主嫌我出身低,那便做小妾、侍寑丫头也成。”反正能把婆婆带上就成。
“放屁,”酒婆婆骂道,“莫说石海腾死都不会答应,那小子也只是拿你当妹妹,你若想着嫁他,真是天塌陷地。”
“怕什么,天塌下来就给它戳个洞。”她继续嬉皮笑脸。
正说着,忽听得观外有人叫嚷,帮主没了,帮主没了。不多久庄子里传来号哭声,酒婆婆闻声出了山门,快步朝庄上行去,越走越快,飞奔一般。那晚,婆婆喝了许多酒,醉得一塌糊涂,反反复复地道,要变天了。
献玉一面陪酒,一面深以为然,如意算盘落空,要嫁也得三年后。她倒不急,反正石络纬跑不了。
谁知过了几日,阿信急匆匆地冲进观中,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婆婆……婆婆……赶紧收拾收拾,快带献玉离了这里。”
献玉望了望阿信身后,未见石络纬,也未见有人追击,笑道,“瞧你急得,还能有人要杀我?”
“如今石斧帮谁当家?”酒婆婆劈面直问。
“二爷。”阿信显得垂头丧气。
“为何不是络纬哥哥继任?”她不解。
“少主被征乡勇。”阿信无力地道,“后日便要去营地报到。”
“络纬哥哥是石家独子、又有固疾在身,如何能从军?”献玉更为困惑。
“夫人花了好些银钱都无从疏通,征兵的军爷只道安南内乱,朝廷用兵在即,莫说咳嗽几声,便是断胳膊断腿也得上。除非死了。”阿信说着流下泪来,掏出一包银子交与酒婆婆,呜咽着,“少主道他往后无从照拂,让婆婆即刻离了此地。”
“络纬是个好小子,可惜……”酒婆婆长叹一声。
络纬哥哥那身子骨,离了酒婆婆的洛神酒引也不定几日好活,让他去从军杀敌,远征安南,摆明是要弄死他。络纬哥哥可不能死,天底下待她好得不像话的人死了,她嫁谁去?献玉忙叫住行至山门的阿信,“回去说与络纬哥哥,去营地前来观里一趟,我有话要亲口告诉他。”
翌日,献玉挑了大半日的莲花山泉,盛满白云观里大大小小的缸。倒满最后一个缸,映着缸里的水,拿出一把刀将额前青丝徐徐剃下。
献玉在醉得睁不开眼的婆婆身旁坐下,瞧着她的松雪眉目,嬉皮笑脸地道:“花木兰从军杀敌必然十分快意,看看我有几分像她?”
酒婆婆略略抬了抬眼皮子,“石络纬又不是你爹。”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头都剃了,还问我老婆子做甚?假惺惺!”酒婆婆不快地闭上眼,献玉扮了个鬼脸起身离开,没走几步,身后飞来一只香袋,“抹上黑油膏,无论何时都睁一只眼,不要连累我老婆子。”虎要入山龙要下海,谁能拦得住。
前去兵营那日,络纬哥哥来白云观道别,献玉煮了莲花山泉,俩人以泉代酒一如既往喝得痛痛快快,嘻嘻哈哈,络纬哥哥竟然喝醉了,醉得沉沉睡去。她记得那泉水,一丝丝地清甜,沁得心眼都甜滋滋的,甜得她抿了抿嘴不住地回味。
“她要喝水。”龙七见她嘴唇干涸,又一张一合地,想来是渴了。终是忍不住来亲眼瞧瞧,裹了床薄被的小姑娘,一张小脸不知是晒伤还是未洗净,黑里带紫,又闭着眼睛,倒也看不出来模样如何。
彩娘倒来一碗水喂她喝下,莲花山的泉水真是甜,还凉凉的,身上那股热气退了下去,从脖子一直退到了肩膀。
咦,只到肩膀就退不下去了,怪热的。不多时,那股热气又冒上来,从肩膀跑到脖子。接着,一只手抚上额头,凉爽!太舒服了,这是一定是络纬哥哥的手,每当练剑热得全身喷火,络纬哥哥就会把手伸到凉水里浸浸,再贴上她的额头、脸颊。
哎,怎么就抽开手呀!不行,献玉急忙拉住那只手,小脸压在掌心上细细地蹭着,软软糯糯地道:别走嘛,孙子兵法我都能背了,其余典籍也日日翻看,快把三国水浒的话本子拿来再给我讲讲。
络纬哥哥似乎不太乐意抽着手,献玉又抱着手臂摇了摇,委委屈屈似要哭出来。但凡使上这一招,络纬哥哥多半会降了。果不其然,他在床沿坐下,干声干气地就着话本子说了起来,说着说着,献玉架不住眼皮子沉重,会周公去也。
这样黑甜的一觉,自从军以来是头回。
再醒来,眼前纱幔深垂,锦被裹身,芳信在床边趴着,歪着脑袋睡了一嘴的口水。献玉伸出细长的指头将她泼散在嘴角的头发从口水中扒开,芳信噌地抬起头来,眉目清澈闪动,见了献玉喜不自禁地道:“姑娘,你终于活过来了,这三日一会热一会凉,小的担心死了。”
“你说我睡了三天?”献玉一骨碌要从床上起来,却发现腿不听使唤,一动生疼。
“不能动!不能动!姑娘的腿折了。”芳信扶住献玉的腿,忙不迭地拿了个美人靠给她垫上,“彩娘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且好生侍候。”
“一百天?!”献玉顿然面色铁青、两眼翻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