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知李妈妈是在故意恐吓她,她不怕打打杀杀,但这种阴沟里的伎俩,让她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为免被李妈妈看出端睨,面上故作轻松地摆出一副全不在乎的样子,不经意地别开头去,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恰好瞧见一位身量纤长的珠娘飞跑着追上来,气喘吁吁地一面叫着搭我,一面跳上小艇。小艇攸地一荡,她早做了防备,稳住身形。芳信侧着身子往水里栽去,李妈妈两脚朝天要翻下小艇,刹那间,她一把将芳信捞回,随即又拉住李妈妈的脚,加重了几分力道,李妈妈肥硕的身子重重地落在船板上,痛得嗷嗷叫唤。湿了半截袖子的芳信惊魂未定,怒视着珠娘。
扫地老头将小艇稳住后,亦朝珠娘狠狠瞪了两眼。珠娘在对首坐定,献玉眼前不由一亮,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子。
珠娘长着一张极为清婉的脸,怯然一笑更是唇红齿白百媚横生,擦去额头大汗的手葱白似的,此等姿容,只怕彩娘年轻时也得逊色几分。单看脸不过十三四岁,身量却比她高出半头。虽女扮男装,依然艳光四射,不知是哪家花船的上品?
“阿晋!”被吓得魂飞天外的李妈妈,揉着腰和屁股骂将起来,“你个杀千刀的扑街仔,不在火房里劈柴烧火,跑这里是做什么?等我告诉孙厨婆剥了你的皮!”
如此绝色竟是个男的!还是栖彩楼的火夫!献玉甚觉意外,简直暴殄天物,但阴差阳错地让她不动声色地给李妈妈吃点苦头,平添三分好感。
“惊了妈妈,小的该死。” 阿晋连连作揖告饶,急急地解释,“今儿午后,孙厨婆派小的与瓦娘来此结吴掌柜的账,说好小的去算账,瓦娘驾船等我。小的算完账出来,瓦娘不知去了何去,小的等得天都黑了也未见踪影,小的急着回去交差,见到妈妈的船,一高兴便跳下来了。”
起先恼他的芳信,知他新来不久才被如此捉弄,忍不住插嘴,“瓦娘早回去了,出门前还见她与孙厨婆吃酒呢。”
阿晋愣住,一股怒意在清婉的脸上起伏翻滚,逐渐消逝。未吭一声,摊开油纸,拿出一个包子,默默地吃了起来。
包子肉汁饱满,香气四散。勾得饿了好两天的献玉直吞口水,连带着肚子也咕嘟嘟叫了起来。
身侧的芳信听得分明,体贴地道:“姑娘饿了吧,想吃什么,小的去买。”
那边厢,阿晋已将油纸包捧了过来,“味道不错。”
还痛着的李妈妈笑得像只老鸭婆,嘎嘎地嘲讽,“自作自受。”
“方才就该让你掉水里。”献玉反击道,望着阿晋清澈的眼睛,不似包藏祸心之人。心底一横,抓过包子塞进嘴里,未尝出什么滋味,只觉好吃。一连吃了数个,才觉肚子里有点东西。
献玉风卷残云的吃相,让众人目瞪口呆,阿晋想了想,又将吃了一半的包子奉上,“还吃么?”
将他的包子吃个精光,不但没恼,连嘴里的也要送她,着实人美心善。献玉推还给他,豪爽地道,“好老弟,这顿包子姐姐记着,往后十倍还你。”
甚少得人夸赞,阿晋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脸微微红了红,低下头去,细碎地咬一口包子。
“花楼到了。”芳信开心地叫着,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又沉醉地道,“香得咧!”
水道右侧,一座百尺见方的平底沙船上矗立着一座雕栏画栋的花楼,花楼正中供着十余尺高的花神金像。绕着金像,百花分三列而陈,最前的是牡丹、幽兰、水仙、南山茶、瑞香、水菖及各色细叶菊,次列陈着荼靡,西府海棠、宝珠茉莉、黄白山茶、丹桂、含笑及白菱,第三列则是芍药、水莲、丁香、蔷薇、素馨、锦葵及各色千叶桃……再往里竟瞧不真切,只觉姹紫嫣红、浓香扑鼻。不知花楼东家下出几多血本,才能将这四时百花集于一堂。
几个亮妆鲜衣的姑娘在堆山码海的花间左挑右选、放下牡丹又捡起幽兰,望见水仙又撒不开手,犹疑不定。
芳信见状起身催促,“姑娘快去拜花神,今儿人多,仔细好彩头的牡丹水仙给抢没了。”
“拜什么拜,浪费辰光。”献玉拉她坐下,侧身冲着花楼迎客的伙计勾勾手,“来两枝木棉。”
那伙计将献玉上下打量一番,见她灰头土脸邋里邋遢的,言语轻蔑,“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儿,能卖那上不得台面的山野货。要木棉,自个儿田间地头捡去。”
花楼里捧着一杳牡丹的姑娘见小艇陈旧,出言挖苦,“是哪家三等船的珠娘,木棉有何用,赶明儿送你一筐牡丹水仙,你尽嚼了,必能去岸上的寮馆混个头牌。”
花楼四下的行人、狎客及珠娘们听得哄然大笑,芳信气得小脸愠怒,起身欲要骂回去,献玉又拉她坐下,不以为然地笑道,“与她们费什么口舌。”指着花楼里堆山码海的百花,不屑地道,“这些花都太过娇嫩,木棉不一样,像树一样的花,长得阳刚巍峨,不爱聚积成林,三五相望,不依附也不居高自傲。”
“田垄山野常见的,偏生姑娘说得这般稀罕。”芳信不解。
“它这叫不择地,落子生根,野蛮生长。木棉不似岭南常绿之木,春来花开红如焰火,夏至枝叶浓密翠绿,秋则叶黄萧瑟,冬便秃枝寒凉,美得四季分明。”献玉似乎意犹未尽,见众人望着她,特意提高声量,“尤其它身上密密麻麻的尖瘤刺,就是一竿大狼牙棒,不好惹,想得它一朵花也得流一身血!”
众人见她含沙射影说得头头是道,一时又无言反驳,都假装未闻各自去了。却有一个酒气熏天的大胡子狎客叫道,“少啰嗦,老子与你砍两捆来,叫你身边的小丫头与老子亲香亲……”香字未落音,嘴巴突然满嘴血,四下叫骂,“谁敢打老子?”
“姑——奶——奶。”献玉潇洒应道,从她这儿讨便宜,那得见血。
大胡子怒火中烧地吐掉血沫子,领着几个随从冲上来。
“哑伯快走!” 阿晋连忙催道。
哑伯恍如未闻,依旧不急不徐摇着撸。眼看大胡子要跳上船,阿晋急得六神无主,但见献玉不慌不忙抓过他手上的包子,手一扬,大胡子膝盖一软,倒栽葱似地摔入江中。再浮上来时左右扑腾地甚为狼狈,几个随从顾不上献玉,七手八脚地将拉他上去。
“该!”芳信掩嘴笑骂。
待小艇驶出半里,李妈妈虽疼着,也不忘撇清干系,“买什么花得什么彩头,姑娘儿戏,老婆子管不了。回头自个儿将花名报于彩娘。”
芳信一听急了,担忧地道,“一没拜神,二没买花,哪里有花名可作?”她喜欢这个风姿飒爽的姑娘,不愿她毁了前程。
“姑奶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无须那劳什子花名。”献玉全不在乎地道,她压根儿就没想在栖彩楼待下去,扫地老头可以跟她一个时辰,还能跟她一整夜么?
西门小码头适宜跑路,她今夜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