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一顶青花软轿相迎。龙七步入软轿,献玉傍轿而行。
山路虽弯弯绕绕却还平缓,除花岗石铺就的石板主路外,还有不少伸入林木深处的小径,立着诸如会林学堂、望海楼、赵家南拳馆之类的指路木牌,小径深处隐约见得屋宇错落、飞檐挂角。
一路无话,软轿在一座寻常小宅停下,红漆门黄铜锁,门头挂着一块木匾,上书“郑宅”二字。这座两进小院清幽得紧,里里外外献玉只瞧见一个唤作周妈的老仆。纵有千百个疑问,但凡瞧上龙七越发冷肃的脸一眼,她只能将在军中哑巴精神再度发挥。
瞧着房中备好的热水,架子上的干净衣裳,献玉打心眼里觉得周妈是个极细腻周到之人。她着实需要泡在热气腾腾的木桶里,散一散这趟海路的风尘。衣裳别致,穿在身上很是合衬,就是一身的石青色,稍显别扭,不如一身黑来得自在。
庭院里一架紫藤花开正盛,献玉坐在架下一边饮茶,一边晾着如瀑黑发。
思量着,郑文钧到底懂不懂疼人,小院比白云观还空寂静幽,未免太寡淡无趣,谁住在这儿都得憋闷死。白云观虽说冷僻,但有她和婆婆在,每日里嬉戏笑闹也是趣味盎然。
正想得入神,沐浴更衣后的龙七理着衣袖缓步而来,依旧一袭青衫,飒飒而立,风神俊朗。可惜可惜,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长着一张尖刀似的脸,一袭生人勿近之气,如何会是个断袖。她长叹一声。
见献玉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又莫名其妙地长嘘短叹,龙七出言揶揄,“随便看,一柱香十两银子。”
当下移开视线,打心底呸了一声,敢情是掉钱眼里了。她转身端了杯子喝茶,一时手拙,将茶杯碰翻在地。
“二十两,没了。”龙七神情自若地在她对首坐下,沏上一杯茶。
如遭雷击,方才内心那一丝被皮相迷惑的怜惜荡然无存,心中暗诽奸商,不服气地据理力争,“少诳我!顶多十文钱。”
“没说让你赔。”龙七答得云淡风轻,用茶盖拂了拂杯中的嫩芽,轻抿一口,一股细细的清洌之味润过嗓子,直达心田。
呃。什么路数?略略松了一口气,忽觉自从苍山相遇以来,欠他的债日日高升。长此以往,待回到栖彩楼,落得赎身堪忧又如何是好。献玉浑身一机灵,还是早些完事,离他远些才好,省得夜长梦多。如此,起身催促,“既然是郑帮主的筵席,可别误了时辰。”
青衣黑发,身姿袅袅。
望着她急匆匆的背影,龙七若有所思地捻着手指,半晌,似乎下定决心。
望海楼前,两排青竹帮劲装壮汉列队迎客。
龙七与献玉一前一后踏入宴厅。宾客原本三五成群地闲话,突见二人进来,先是略略一瞟,待看清二人容颜时,便都呆住了。数道目光如火焰般烧将过来,献玉眼眸滴溜转动,寻思着瞧瞧这眼神儿,将龙七看得这般稀奇,坊间的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
筵席的侍者引二人上座,将将坐定,便有个胖乎乎的男孩跑过来,附在龙七耳旁说了几句。龙七面色微变,吩咐献玉,“你且坐着,我去去就来。”
她点头,自是无所谓他去何处。
只是,龙七一走,那些目光莫名其妙地火辣辣地又聚过来了,余光瞧着,似乎是盯在她身上,那感觉要多奇怪有多奇怪。若不是在郑文钧的场子,定打得他们的眼睛都挣不开,都是跟龙七一同赴宴惹的祸!
心下暴躁,恶狠狠地瞪了回去,却无甚作用,决定出去透透气。
从偏厅绕出来,是一座白玉雕花的回廊。回廊正中一方人工挖凿的小池,池中水荇莎草油绿,几尾池鱼游曳其中,很是清静。
拣了风口坐下,扒了根池边野草咬在嘴里,心底的火气散去大半。屁股还没坐热,一转头,前方不远处一扇半开的纱窗里,瞟见一个还算眼熟的身影。
是龙七,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在如意珠的教育下,打小练得一副好眼力,决计不会看错。两个男人亲密无间地并排坐着,龙七一脸莫名喜色,如同怀春少年,分外扎眼的是搭在他肩上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约莫四十来岁,身形微微发福,苍白的脸上爬着几条暗色刀疤,不怒自威。男人正笑着地同龙七说着什么,说到高兴处,搭在龙七肩上的爪子又拍了几下。
龙七笑了,似乎带着一丝羞涩。
记得军营里那些个乡兵,谈及新婚妻子时也是这副神情。这,这,难道是久别胜新婚?她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惊得嘴唇微张,野草自唇间掉落。
这哪是传闻,就是货真价实活色生香的一对儿。
正是入神时,身后有声音响起,“你在看什……?”
不等来人把话说完,她迅速回过身,捂住发出声音的嘴巴,极为警惕地压低嗓子,“不要说话!跟我走。”
来人正是叫走龙七的包子脸,他顺从地点点头,未做挣扎。小姐姐不仅长得颜色绝整,气力亦是非同一般,依他这身形,少能人能将他轻易拖走。
待远离了回廊,她才放开包子脸,心有余忌,“差点被你害死!”见无人跟来,才松了一口气,擦去额角的汗。将死沉死沉的包子拖这么远,还是很费力气的。
“我做错了什么?” 包子脸眨巴着大眼睛很是无辜。
若说撞见青竹帮帮主正与星虹记东家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传出去会不会被灭口?再则,也没必要跟一个孩子说道,便板起面孔教训,“你无声无息地突然在背后说话,是要吓死人的。”
嘿嘿,包子脸憨笑着,吐了吐舌头,小姐姐生气也是好看的,好脾气地道歉,“姐姐,对不起啦。”
伸手难打笑脸人,原也不是这孩子的错,平白无故地挨她一顿抢白,竟也不恼。倒显得她以大欺小,甚没风度,于是清清嗓子,甚显大度,“看在你长得人蓄无害的份上,原谅你。”
包子脸很是喜欢这个小姐姐的夸赞,咧嘴憨笑得十分灿烂。不过,笑着笑着包子脸就僵住了,望着献玉身后,怯怯地低叫一声:“师傅。”
献玉转身望去,一个五十左右的精壮武夫满脸怒容,指着包子骂道:“郑启安啊郑启安,练枪你闭眼睛,开炮你捂耳朵,练剑你逃得比兔子还快。你还是郑家子孙吗?教出你这个鸟样,我如何向帮主交待?你……”
武夫越说越气,索性甩袖而去。
郑启安难为情地瞄了一眼献玉,耷拉着脑袋默默地随师傅走了。
帮主?那是在说郑文钧。那这个郑启安是他儿子?!
脑瓜里转了好几个弯,那龙七算什么?
小妾?!还是见不得光的妾。
唉,重重地叹了口气,妾室多半有宠爱无地位,更何况是他们这移风背俗的,怪可怜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