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天空一碧万顷,蝎尾湾四下里喜气洋洋,十里长滩的椰树、木麻黄、猫尾木、草海桐等树上红绸相系,沿道的枝干上红灯笼高挂,不少人家门窗上贴着大红喜字,咸鱼街自南向北张灯结彩,男女老少着新衣、佩新饰,爱俏的小女孩子鬓边插着刚摘下的鸡蛋花、水芫花,不一而足。
天涯阁内,一室氤氲的雾气,献玉躺在硕大的木盆里,几缕散乱的湿发地贴在白茫茫的胸前。
芳信往盆里加了两瓢热水,望着木几上骨碟里的柚叶伸不出去手,“妹妹家破人亡之身,莫要过给姐姐晦气。”
献玉眉头皱起,芳信这丫头死心眼,好说歹说连哄带骗让她来行柚叶擦身之仪,她左右不肯,强下了命令,才磨蹭地来了。此刻,又打起退堂鼓,那些个所谓的世俗礼法真是害人不浅。双目微闭,耐着性子道,“姑奶奶不信劳什子的邪门歪道,尽管洗。”
“终身大事,姐姐还望慎重。”芳信依是缩手缩脚,小声相劝。
啰嗦,她睁开眼,见芳信一脸纠结,训斥之言至嘴边又咽了下去,无奈地道,“罢了罢了,指望不上你这丫头,姐姐呀,自个儿动手。”说罢便从盆中坐起,抓起几片柚叶。
“我来我来。”摆弄喜服的松月走过来。
芳信十指不安地绞在一起,默默地看着松月给献玉洗身,穿上簇新的喜服,坐到西窗前。
“梳头总行吧。”献玉将梳子递向芳信。
芳信点头,小手颤抖着操起墨玉梳子。玉梳碰触发丝的刹那,眼中顿起雾水,曾几何时的梦中,柚叶沐浴,一身喜服,端坐窗前,娘亲替她行上头之仪,而她畅想着梁保喜滋滋的模样,多少回梦中笑出声来。而如今……
“昂首即可望月,月老定能感知敬意。”献玉扫了一眼梳妆台上珠钗饰物,捡出木棉玉钗,“这枝不能少。”
芳信应承着,一面梳头,一面声音微颤地念道,“一梳梳到头、天长地久。二梳梳到尾,青丝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四条银笋绝标齐。”
梳发挽髻,如云如雾,插浓绿扁柏、系大红头绳,戴珠玉凤冠。姻脂红粉新妆毕,铜镜中女子美得不可方物。礼成之余,芳信眼角滑下两行泪,她忙背过身去。
献玉起身扶着芳信的肩,一本正经地道,“姐姐这身喜气许你独沾,过个一年半载等你喜酌。”侧头朝松月戏道,“你呀,还早着。”
松月脸飞红晕,听得外边锣鼓暄天,爆竹声声,忙岔开话头,“七爷来迎亲啦,梁保他们堵门可要威风些。”
“撑不过一柱香。”献玉断言。
不用想,梁保、大天昆、快桨忠如何是阿晋华叔的对手,更何况,七哥早有打点。没将大门敞开相迎,已是给足了她面子。
果不其然,倾刻,阿荷蹭蹭地前来通报,“七爷进议事厅了。”
献玉摊手。
“不用好命婆,不用大襟姐,姐姐胸襟广阔、大破大立,妹妹敬仰。”松月飞快地将喜帕盖上头,。
“好命婆不如妈祖,大襟姐不如本尊。”献玉率性不加掩饰,“姐姐既不需挡酒,也不怕刁难。”顿了顿,笑嘻嘻地放话,“倒想看看谁有那个胆。”
芳信松月相视而笑,一左一右扶她出门。
虽被遮了眼,献玉依是步履骄健,手肘支在芳信松月手上,略一使力,双脚轻灵离地,犹如凌波微步。二人受力不均,身子前后摇晃,献玉又用内力将二人稳住,三人乐得大笑不止。
“腾云驾雾而来,迫不及待。” 声音里透着人逢喜事的喜悦。
从喜帕下望去,垂地红袍又近了两步,一缕似有若无的草木香飘入鼻端,献玉心头莫名狂跳。
无父无母,不必告别亲长。无亲无长,未有诸多羁绊。那些个酸掉牙的老规矩,她压根儿未放在眼里,如此,当龙七牵起她的手时,便由他牵着。
迈过高高的议事厅门槛,走向狭长的青砖甬道,一步一步,携手而行。还记得,同赴望海楼寿宴,七哥在前,她在后;同游月牙湾荒滩,七哥在前,她在后;同入落沙寨救人,七哥在前,她在后。
后来,七哥易容成关半仙,无论何处,变成了她在前,七哥在后。
第一回像这般齐头并进,献玉欢喜得有些发蒙,不自觉地收起孙猴儿的模样,小媳妇似地乖顺。垂眼盯着龙七骨节分明的手,瞧着瞧着,莫名地脸红耳子根热,燥得欲以手遮面,又发现有喜帕遮着,释然偷笑。
到得正门,刚要抬脚,手被龙七往回拉了拉。
听得松月扬声道,“今朝撑伞出家去,明朝散叶回门来。”刺啦一声伞撑开来,二人跨出门槛,沿阶而下,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扑面而来。
从喜帕下望出云,一丈之外,沙砾地上男男女女挤得腿并腿脚压脚,一个高不及腰的小女娃俯下身子歪着脑袋在瞧她,一对上眼,喜得直蹦跳,“岛主变新娘子咯!好漂亮的新娘子!”
“赏。”龙七言简意赅,喜气盈盈。
“七爷人中龙凤”
“岛主盖世英雄”
“夫妻和合”
“白头到老”
“三年抱俩”
……
人群骚动,喜庆之言不绝于耳。
“华叔,迎亲路上,但凡祝语与他人不同者,赏。” 龙七笑得矜贵。
岛上愈万人,如此赏法,全然不似锱铢必较的星虹记东家作派,倒像个纨绔的二世祖,由着性子遍地撒钱。
他变了,她的七哥变了。
坐上花轿撩开喜帕,从窄窗大红绸帘的缝隙处望去,有人交耳相谈,有人抓耳挠腮,有人眉头紧皱貌似绞尽脑汁……仿佛热油锅里落入一滴水,夹道瞧热闹的人们沸腾炸裂,掀起一轮又一轮新奇祝语的高潮,从落沙寨至咸鱼街,绕过浅水码头,至木棉咀的沙石小路前,各类喜庆之言如同风婆婆口袋里的豆子,一时蹦出几粒,一时洒出一把。有的说得巧,众人鼓掌,有的落人巢臼,引来一团哄笑。
她坐在轿中也时常被逗乐,若非端着新娘子的身份,必得来上两句。
锣鼓唢呐喧天,炮竹阵阵,数不清的祝语中,花轿抬入木棉咀沙石小径,众岛民在小径前留步,一则有铁卫把守,二则珊瑚屋窄小,将将容下远道而来的贵客。
“敬请诸位父老兄弟就坐,吉时至,开喜酌。酒肉管够,不醉不归。”阿晋在众人前高声宣布。
仿佛闻到了烤乳猪的肉腴香,众岛民欢声震天,更有甚者高呼七爷万岁。
献玉嘴角扬起,七哥这借大喜之事树形象的招儿,果然是一箭三雕,绝得很。不似徐长风那般刻意讨好,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欢欢喜喜中,赢得好口彩。
花轿在院中稳稳落下,献玉忙盖上喜帕。
绣帘被人挑开,骨节分明的手伸在那儿,心头又是一跳,扶了手下得轿来,四下里欢声高啸,走了几步,龙七又停下。
“过火盆咯。”喊话的是小飞熊。
“过了就是七嫂。”梁保跟着起哄。
“瞧不起人,这算哪门子的火盆,便是一座火山,玉兄弟也能给你飞过去。”清清亮的嗓门,正是不嫌事儿大的马浪。
众人认同似地笑了起来,龙七云淡风轻地回他,“日后马帮主成亲,赠你小火山一座。”
“玉兄弟,你这夫婿忒护短,睚眦必报!”马浪告状。
“有意见啊,闭嘴。” 献玉谈笑间轻盈跨过火盆。
在众人喜笑中被送入厅堂,随着喜娘诵唱,行三拜九叩之礼。数日前的百花岛上,如此这般行过一遭,滋味真真天差地别。那时她气得浑身发抖,此刻,唯有激动,激动得不能自己,十指轻微发颤、眼眶温热,一颗心癫狂地跳着。
“礼成,送入洞房。”
手被七哥牵起,他的掌心湿腻,抖得更厉害。靠得近些,发觉他呼吸急促,声色飘忽地在耳旁催道,“快些进屋。”
狂跳的心顿然静止,顾不得众目睽睽,把住七哥的脉博,脉象迟缓,时而一止,止无定数。
莫非?
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