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非医者,不敢妄断,偏生哑伯不见踪影。此乃七哥隐疾,又不便冒然请吴大夫。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反手揽住七哥的肩,连拖带拽地进屋,回脚轰上房门。
一手掀去喜帕,一手扶七哥坐下。急吼吼地摸入七哥怀中,药呢?胸前腰间上下其手,迅速地摸了个遍,一无所获,她急得冒火,“药呢?”
龙七脸色苍白,唇边微紫,静沉如水的眸中闪烁着不可言说的激动、无尽的喜悦。仿佛被人施法,怔怔地,目不转睛地欣赏她的手忙脚乱。
修葺屋瓦、整饰庭院时,想象过她凤冠霞帔的模样,憧憬着掀开喜帕的瞬间。上一回假扮大小姐的盛妆之美,他领略过,世间之绝景,不可比拟,无从替代。而如今,眼前的这个人,喜帕落下的那一瞬,让他几欲窒息。
不同于先前眉眼间还有些许娇羞、稚嫩,这张脸写满自信、果决,举手投足间带着极具煽动的魔性,美得炫目,美得令人窒息。
辰光凝滞,万物静止,唯有她,是鲜活的。
“咽下去,快!”献玉总算从袖中翻出小瓷瓶,抖手倒出一粒塞入嘴中。又见七哥两眼发直,像是失了神志。剂量多少合适?管他呢,死马当活马医,赶紧又倒出两粒,不由分说地往他嘴里塞去。
龙七幡然清醒,捉住她的手,细细摩挲着,“七哥新婚大喜,激动了些,并无大碍,一粒即可。”
“果真?”献玉满腹狐疑。
龙七点头,脸上绽开一抹温柔的笑意,连日地劳其筋骨自是疲累,大喜之日愈近,心情愈是激动。盼得今晨,淋浴上头,迎亲拜堂,已然亢奋。至行三拜九叩之礼,情不能自已,难以言喻的喜悦,令躯壳毛发俱张,连指尖也禁不住地颤抖,呼吸仿若停止。以致于献玉以为突发旧疾,将他拖进房中。掩门揭帕,身手之快,他来不及阻止,陡见她喜帕下的容颜,更是魂飞物外。
“听说过谁家新娘子是自个儿揭喜帕的?”龙七顺手拉她坐入怀中,轻声浅笑。
献玉打量他神色如常,还能捉她的错处,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换上一脸厉害颜色, “闺中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莫要泄露!”说罢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前脚入洞房,后脚闭门窗。众目睽睽哪!”龙七唇眼含笑,语气捉狭。
“你!”打架不行,嘴巴厉害。辩是辩不过,索性破罐子破摔。无所谓地耸耸肩,大拇指翘向胸前,挑衅式地扬起下巴,眉眼一派潇洒,“自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姑奶奶独一份。怎地,有意见?”
“开天辟地之举。” 龙七显得没奈何,唇边笑意荡漾,奉承中带着揶揄。与其说是斗嘴,不如说在打情骂俏。他很喜欢,确切地说是享受。
献玉白了七哥一眼,他笑得更加绚烂,将她抱得更紧,嘴上占尽便宜,手上还占,哪有这种好事,“松手!”依然抱着,正想给他点颜色瞧瞧。
“嘘。”龙七朝门外努努嘴。
门外的声响,实令人哭笑不得。
“听见什么了?”
“什么动静也没有。”
“岛主猴急,硬生生将七爷拖进房里。”
“大晌午的洞房花烛,啧!啧!”
“听说七爷滴酒不沾,怕是躲酒。”
……
献玉瞟了一眼门窗缝隙间影影绰绰的身形,不消说,是一堆听墙角的。听就听吧,编排七哥算怎么回事,“不喝酒又不是错,别理他们。”
“龙七!敢娶我玉老弟,不敢出来喝酒?”马浪不嫌事儿大地起哄。
房门突然打开,龙七一步一顿走了出来,语调一惯地静沉与低调,“谁怕谁?”
闻得新郎倌要与南海酒神马浪斗酒,众人欢呼喝彩,拥着龙七往席面而去。
端坐上位的于荔枝微笑着,细细地啜了一口茶汤,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欣喜。倘若夫君在旁,她或许有几句相劝,当下是犯不着。这几日看下来,先前的担忧着实是过了。
小七清心寡欲,行止有度二十七载,陡然放纵,消耗自是无从估量,若是耗没了,也用不着她再出手。
至于献玉么,说得好听些,性情豪放,不拘小节。实则却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丫头。第一回见她便觉眼熟,后来得知她隐秘曲折的身世时,委实不敢相信,纤纤弱弱一板一眼的献青竟生出这么个目无体统的货色,她泉下有知,棺材板怕早已飞了不知几回。
照说,小七九船聘礼,何等贵重,何等风光。遥想她当年出嫁,夫君聘礼已然令人侧目,但与小七相比,实不及其三。娘亲为了她的嫁妆,费尽心思,勉强未叫人笑话了去。
献玉倒好,两手空空无一陪嫁不说,更是大放厥词,她本人便是最好的嫁妆。
果真是极好。
好到将家家户户操办的三日喜宴,截缩成一日宴。好到宾客不分男女、不论尊卑,混席而坐。好到席面不摆在落沙寨中,反而搭了数里凉棚,从落沙寨妈祖庙前一直摆到了木棉咀,还美其名曰破除陈规。
如此做派,她活了四十五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而这一切,被迷得昏头转向的小七不但照单全收,言谈间还颇为欣赏。
此行不虚,目睹堂堂郑家公子、星虹记东家的大婚之典,生生搞成了乡野流水席,落下一辈子的笑柄。
如此想着,望着被簇拥入座的小七,越发顺眼。
那边厢,亚秋娘和厨婆们的喜酌九大簋被陆续端上桌,发菜扒大鸭、金皮乳鸽、蜜饯大虾、清蒸带子、腊金银肠、板栗炖老鸡,飞天通菜,瑶柱粟米羹……色香味气、无不勾人,每上一道,诸人口舌间津液便多一味,待帮厨奉上亚秋娘亲制的脆皮乳猪时,宾客中十之五六按捺不住,食指大动、扶碗举箸,盯着桌上长者动筷,便杀将出去,一尝食鲜。
相形之下,于荔枝这张桌上显得斯斯文文,客客气气。
这是唯一摆在厅堂里的桌子,与她同席的是,新晋铁扇帮帮主的徐长风、新晋石斧帮帮主张德九及蓝鲸帮帮主马浪。小七仗着栖彩楼之便,人脉广阔,她是知道的。但能将除青竹帮之外的其余三帮聚在一堂,却是出乎意料。
元气大伤的石斧帮不值一提,帮主之位落在外姓人之手,已没有资格与其余三帮相提并论。趁乱上位的张德九,说不好过几日便同石二石大头似的,被李德九孙德九之流宰了,取而代之。他来抱大腿,意料之中。
初登帮主之位的徐长风正襟危坐,面容沉郁,许是乍然丧父之故,全然没有半点传闻中浪荡公子的模样。令她生疑的是,落沙岛和星虹记两头的人都未给他好脸色,碗筷盘碟几乎是摔在他跟前。他的贴身随侍不忿地上前理论,却被他制止。
还有,与铁扇帮不睦已久的马浪,与徐长风同桌而食却未狂性大发,掀桌而去。此刻正捧着酒坛子,笑嘻嘻地往小七碗里倒酒。
于荔枝不动声色、姿态优雅放下茶杯,手心里微微发汗。掏出手绢擦了擦,朝东窗望出去,一碧万里的天空不知何时起了团云,怪闷热的,不消说,大雨将至,好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