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阁议事厅内,屋角四盏楠木蕉叶纹座灯被拨到最亮,铁梨木方桌上加点了两支银座烛灯。灯火煌煌,众人围着方桌,方桌正中摆着一颗椭圆形弹头,弹头散发着黑亮之光。
“莫尔蒙船上遗落的火炮弹头,大天昆带了回来。”献玉神色凝重,朝詹姆道,“乍一看去,除了形制不同,并无特别之处。但却一炮打沉暴风号。连能挡普通实心弹的白骨号,仅中一发,舷墙炸出诺大的洞,死伤十几个兄弟。你在莫尔蒙船上待的时间长,可知其中门道?”
詹姆弯着腰凑在弹头前,仔细地看了两圈,听献玉问他,又上手翻动着看了一番,这才抬起头来肯定地道,“十八磅葡萄弹。铁皮弹壳下包着好几颗铅弹子,爆炸的杀伤力是实心弹的数倍。”
“什么磅?什么弹?!”闻讯而来的梁保听得如坠云雾,急得唾沫横飞。
詹姆的本朝话说得已是字正腔圆,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却还是不明白是个什么玩意儿。养伤的这几日,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报仇雪恨,若不是献玉严令伤愈前不得妄动,他早就跑去外洋水道蹲着了。
“英夷一磅相当于我朝九两多,你就当一斤算。我朝的火炮以炮身重量来分,夷人以炮弹的重量来论,相较而言,夷人的法子更精准。十八磅的实心弹,相当于我朝五千斤重炮。若是葡萄弹,那便是几万斤重炮的威力。”阿晋解释着,话锋一转,“葡萄弹这个叫法很新鲜,我曾听人提起,前朝有类似弹种,叫做开花弹,爆炸时如同鲜花盛开,威力极其巨大。”
“何人?”龙七问道。
“武夷山空海道长,一回在饮茶闲聊时提及,他曾在祖师爷爷留下的一本书上见过。”阿晋顿了顿,不无可惜地道,“三年前道观失火,烧没了。”
“唉呀!”献玉扼腕,又忙追问,“道长可还记得火药配比与煅造之法?”
阿晋摇摇头,“空海道长年事已高,灵台不甚清明,略略说了个大概,亦有颠三倒四之感。”
“莫是老道胡诌?二三百年前就有的东西,武书中却无收录,我等竟从未听说过?” 献玉心底疑惑。
“道长的法观就在茶园子里,我与他有一面之缘,颇有修为。”龙七作证。
“七爷所言甚是,听道长所言,开火弹在霹雳震天炮、火蒺藜之后才面世。”阿晋补充道,“据传,太祖便死于此弹。为何各类武书上未记载,却不得而知。”
谁又能答得上来呢?
一直沉默的郑国华小心翼翼地弹头又翻了个身,继续凑近了瞧,似乎多看几眼便能瞧出门道来。
献玉一手抱胸,一手顶着下巴,思量了半响,问七哥,“能否从安南买一些?”
“安南内乱愈烈,战况几近胶着。法兰西夷人见风使舵,叛军占领了南部后,军器买卖的路子就断了。惠王的存货就快消耗怠近,大哥他们的日子不好过。”龙七神色黯然,手指不安地来回捻动。
“管它什么葡萄弹芭蕉弹,老子不怕。别让老子再遇着红毛贼,不打他个稀巴烂喂鱼虾,保爷不姓梁。”梁保已然气急败坏,养伤期间大天昆替代了他的位置,跟随献玉左右,处置铁卫军事务。战场上,一致对敌敬他是汉子。回到落沙寨,还是看他不顺眼。此前,比枪法、比驾船、比身手……还真有得比,二人不分伯仲。如今,他断一腕。他更不想被比下去,他迫切需要证明自己。
“等你伤好了,没人拦着。”献玉瞥了他一眼。
“有没有法子仿制?”龙七停下捻动的手指,扫视着詹姆,阿晋,华叔。
詹姆幽蓝的眼眸里闪烁着兴奋,碰了碰阿晋的肩膀,“太好了,正好验证哪一种火药配比才是最佳!”
阿晋见众人一脸茫然,少不得又解释道,“从武夷山回来,詹姆就认为我朝火药配比不严谨,他们花旗国的火药配比才是对的,我俩正是争执不下。”
“汤若望南怀仁亦是传教士,精于枪炮火药。”献玉忽地明白了龙七一直将詹姆留在星虹记的深意,看他的眼神又多一分挖宝之感,“詹姆想必亦通此道?”
“教会学校的天文、算术课上均有涉及。”詹姆点点头,“加之我对火炮有偏好,了解得又多一些。”
“仿造飞剪号容易,毕竟詹姆亲手造过。而火炮不然,我俩都是纸上谈兵。能仿到何种程度,无从预测。” 阿晋预先交底,见献玉梁保面色变得沉重,又故作轻松地玩笑,“可能一声不响没几日便能种出葡萄,也可能种出个窜天猴!”
“华叔,千屿山的炮场子随他用。”龙七说得云淡风轻,“就不信这小子能把千屿山给炸平了。”
郑国华微微一愣,随即嘴角扯出一丝僵硬的笑意。
炮场是他一手亲建,倾注了无数心血。若说广州堂是他大儿子,这就是二儿子。军需火器之地,涉及广州堂及星虹记的命门。能上岛的无一不是跟随郑家多年的死忠。
阿晋能干,极为能干。七爷重用他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几年他在星虹记的威望与日聚增,甚至新人只知阿晋,不知龙七。他私下提醒,小心他功高盖主、取而代之。七爷却只回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一个月前,七爷命他筹集枪炮火药为聘礼,他还窃喜,终未让阿晋染指炮场。而今日,七爷竟让阿晋与夷人一并上岛。这一肚子的火在身上乱窜。
“华叔的场子不敢造次,若真闯下祸端,我自埋了填山。” 阿晋欠了欠身子,虽笑着,语气却是恭敬。
众人都笑了起来,梁保挤到阿晋与詹姆之间,两只手搭在二人肩上,“搞出葡萄弹来,你们是我梁保的恩公,做牛做马……”
“都是一家人,哪来的什么牛马?”阿晋笑着打断他。
众人大笑不止,梁保连连称是,对阿晋不免另眼相看,追问仿造火炮的种种,詹姆一开口梁保就发懵,转头看阿晋,阿晋不厌其烦的一一解答。
灯光烛影间,瞧着阿晋谈笑风生进退自如,献玉若有所思,有些能耐是天生,有些人是老天爷赏饭。阿晋这小子,长得比女人还俊俏,性情一等一的温和,行事又果决周谨,笑起来更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怪不得星虹记人才济济,独他在七哥跟前红得发紫。如此全能之将,她若能得一个,不,半个,也能松两口气。梁保虽粗中有细,却大字不识几个。大天昆识得几个字,却好斗争胜。马脸何穷怕了,有银子便是娘……
“想什么呢?”龙七在耳边问道。
献玉伸出一根指头,神秘兮兮,“一百个烧腊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