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木棉咀 6
林小钗2020-04-23 18:143,309

  龙七心中一动,手搭凉棚,眼睛微眯极目望去,漆黑的眼眸像深山隧道里的两束光,依然徒劳,只看见几个移动的小黑点罢了。

  哑伯刺溜从树上滑下,比划着,“来了来了。”

  龙七刀刃似的脸舒展开来,接过千里镜,仅一眼,他就认出是星虹号领头,左侧黄埔号,右侧海珠号,再往后虽被遮掩得看不十分清楚,也能估摸到是番禺号、越秀号、荔湾号等船。

  鸡冠岭炮台传来警戒的海螺号角声,明晃晃的粉红闪电与轰隆隆的炸雷此起彼伏中,骤雨铺天盖地而来,小石子一样的雨滴砸在龙七的身上,隐隐生疼。

  从屋檐下抄起伞消失在雨幕中。哑伯顾不得长嘘短叹,嗖地钻入屋内避雨。

  雨滴如棒槌一般,砸得夹道而生的狼尾草匍匐在地,龙七手中的伞也东倒西歪,他攥紧伞柄,一路急行。

  出了木棉咀小道,将雨伞举至视线以上,雨幕中咸鱼街隐约可见,除却慌忙掩货的店家,人们多在檐下避雨。而数百尺外的浅水码头上又是另一番景象,有人嬉笑奔跑着四下躲雨;有人仰头向天,尽情地淋着,想让雨水冲掉身上的黏腻;值守的铁卫军已登船升帆,驾船往湾口驶去。

  雨太大,太突然。将蓝色的海面搅得白光大炽,宛若滚沸的白银熔液。炮台的哨兵看不清湾口哨船的旗语,难分敌友之下发出警戒号角,落沙寨中的献玉定然听见。

  龙七就是来截她的。行至咸鱼街南口三丈外,静立了一会儿,掏出怀表瞄了瞄。依他推算,顶多不过半刻,献玉定会领铁卫军而来。放下怀表,侧头望向咸鱼街北口,果然,斗笠蓑衣的献玉从哨卡急行而来,身后的两队铁卫军小跑着跟上。

  夏末秋初的岭南之雨,迅急得没道理。献玉还未至咸鱼街南口,雨势已去。未及跟上的几点子雨,失了方向般,随风乱飘着。

  “这么大的雨,你来作甚?”献玉远远看见了他,见他长袍湿了半截,身上也没几处干纱,言语间颇为嗔怪。

  “等你。”

  自那晚后,献玉陷在十里长滩的鸡毛蒜皮里,忙得脚不沾地。龙七也心照不宣,日夜赶工修葺珊瑚屋、整理庭院。此刻见到她,心底说不出的快活,连目光都明媚如春。

  这真是冷僻寡淡的七哥?还是别人带了他的人皮面具?从他身侧经过,献玉忍不住又扫了两眼。七哥长眉微挑,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确实是他,还是婆婆的酒话对,人总是会变的。

  这场大雨使郁积的燠热之气尽散,天空清澈如洗、格外明净。远处,在两条哨船的引领下,星虹号已近湾口浮标,白地青竹旗隐约可见。

  蝎尾湾上空响起迎客的海螺声,雨也停了。

  站在黑岩堤岸上,献玉摘下斗笠,目不转睛的望着由远及近的星虹号,眼眶微热,犹如老友重逢。松月递过千里镜,她抬手婉拒。

  何需千里镜,每条船都有其独特的行驶之迹,就像人的脚步声。对于爱重之人,闻其脚步便知名姓。星虹号对她甚为特别,即便只见其轮廓,亦能断定。

  松月举千里镜一面看,一面小声点着数,一、二、三……九条,每条船的船头,悬挂着两面红底金绣的喜字旗,兴奋地叫了起来,“九条喜船!”

  七爷终是讲究人,岭南有排场的喜酌首推九大簋,他连聘礼船都遵了九字。

  喜船靠港的消息不径而走,不消片刻,黑岩堤岸上挤满男女老少,过不来的便在海滩上抢占上高凸的礁石伸长了脑袋,人挤人脚跟脚的,毛头小孩最得便宜,坐在父亲的肩上,扶着父亲的脑袋开心地直咧嘴;更有甚者,驾着小舢板朝深水港而去,谁也不愿错过这场生平未见的大喜排场。

  喧嚣声中,献玉心底潮热,如同吃了一碗鲜美的艇仔粥,整个人从里到外,香香暖暖的。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不回头,亦知是他。耳旁传来七哥一贯的寡淡语调,“若不是被徐长风困了几日,这些东西早该到了。”说着凑到眼前,眼中带笑,“玉儿久等。”

  “未曾。”香暧之感溢于言表。

  星虹号缓缓靠泊,愈发颀长修美的阿晋率先自绳梯而下,踏上浮桥,穿过栈桥,登上堤岸。

  随着他越走越近,人群中的惊羡声一浪高过一浪,阿晋似乎早已习惯,极有分寸地回以招牌笑颜。这一笑,如春风化雨、夏荷初绽,美!美得无以复加。

  先前已觉岛主神颜无敌,孰料还有惊为天人之主。如此,众人的目光多聚集在阿晋身上,对他身后的詹姆、郑国华等人视若未见。

  “詹姆这几年不在广州好好传教,一直跟着晋兄弟?”献玉好奇,“没惹出什么乱子?”

  “难得阿晋通夷语又擅算术,二人十分投缘。他教阿晋天文算术,阿晋教他本朝风土人情,互有裨益,他正在弄一个汉话夷语互通本,为传教大业做准备。”

  说话间,阿晋已来到跟前,深施一礼,“恭贺七爷岛主大婚之喜,九船聘礼如数送到。”

  龙七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

  “行动风姿卓绝,言语自信磊落。晋小子又出息了。”献玉又惊又喜地将他上下打量,一袭黑衣,衣袖半挽,身形修长,肩膀与胸膛更加宽阔,裸露的肌肤呈现出常年日晒的铜红色。举手投足间朝气蓬勃、眼眸灵动,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幽沉,与初识时怯弱的少年判若两人。他这几年的历验,虽偶有耳闻,但她突然想知道更多,侧脸问身边人,“三四年的辰光,晋小子已有主事的风范。七哥是何妙手神栽,快传我几招。”

  “急什么,等忙完婚事。”龙七唇角捏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朝阿晋扬了扬下巴。

  阿晋会意,侧身指着船队朝献玉一一道来,“星虹号载书三千卷、自岭南大小书铺私塾高价搜罗而来,为集齐历代兵书典籍,七爷派人专程前往江南藏书阁搜罗抄录。”

  松月双手合十激动得啊哦啊哦地语不成调,眼中直冒星星。

  献玉顿然想起应该将徐长风所借兵书收拾装船,还了回去。

  “黄埔号载喜宴食材九百担、顺德亚秋娘厨团九十九人。”

  话音甫落,众人交头接耳中多有擦嘴咽口水之声。民以食为天,众人辩不明书卷之事,却无比垂涎亚秋娘的招牌菜脆皮乳猪。广州城有千余厨婆,厨艺出众者委身富家当私厨,技艺极为精湛者名气在外,只为岭南达官贵人、商贾名流的吉庆之宴掌勺。亚秋娘身为厨界泰斗,开堂收徒二十年,坊间排名前十的厨婆有一半是她的徒子徒孙。前几年,孙总督为了女儿的大婚喜宴,亲自下帖给亚秋娘,无奈亚秋娘缠绵病榻,指派了一得意门生前去掌勺。

  献玉双手在胸前环抱,赞许身边人,“请动年过半百的亚秋娘出山,面儿够大!”

  “七哥的银钱给得足,阿晋与厨团素有私交,也就成了。”

  “海珠号、番禺号、越秀号载五千斤火炮九门、鸟枪九百只,火铳九百挺、铅子火药九千斤。”斤字还在阿晋的舌尖上,大天昆已然直拍大腿,嘴上不受控制地叫着,“我操!我操!丢他老母,妥妥干死红毛贼!”

  铁卫军团喜于形色,有的惦起脚尖努力分辨哪条是海珠号、哪条是番禺号,一铁卫从吃水深度判断重火炮在海珠号,另一铁卫反驳应在越秀号上,又有两铁卫附议,几人争执不下,嚷嚷着赌它几钱银子。

  献玉侧身撇了一眼,几人顿然噤声。

  “荔湾号、白云号载红豆、绿豆、莲子、红枣、桂圆、核桃各色喜果,莲生记喜饼各九百担。”阿晋接着道。

  “弄这么多喜果吃到猴年马月?”献玉拧眉。

  “岛主有喜,众生同喜。落沙岛之民人人有份。”龙七答。虽说他不屑与徐长风一般玩些讨好岛民的小把戏,偏生又咽不下那口气。

  “珠江号载烟花九百箱。”阿晋此话一出,妇人抿嘴而笑,小孩子喜欢地尖叫。

  献玉忆起二十岁生辰那晚,徐长风送来几箱烟火,当下嗅出一股子陈年醋味,“穷算命的没银子整花花道场,七哥却有。”

  “自然。” 龙七面不改色地傲骄。

  “天河号载喜酒九千坛。”

  人群沸腾,轻快的呼哨声在薄暮的蝎尾湾上空飞旋。一场喜宴怎能少得了酒?闻酒则喜,闻酒则欢,新婚之喜,泼天之喜。依献玉的心性,若不欢饮达旦,怎叫痛快。可惜,“七哥却是个滴酒不沾的主。”

  龙七见她难掩失落,便低下头,凑至她耳边,“凡事皆有例外。”

  耳边气息滚滚,献玉不禁眉飞色舞,侧脸迎上龙七的目光,英姿飒飒的面容闪现一缕难得的小女儿情态。

  转过脸来,又神色如常,举目望去,暮色四合,流云低垂。九条大小相近的喜船装饰一新,一字排开来,显得格外气势恢弘。不远处,大去一倍却还在修补的白骨号,仿佛一位负伤老将,显得孤单而悲凉。

  不得不说,夷匪的火炮着实可怕,古怪又厉害。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视线在詹姆、郑国华、阿晋身上来回扫动,“来得正好,有一样东西给你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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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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