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梁保营帐出来,献玉赶往天涯阁。
被安置在偏厅的龙七,一边饮茶吃果,一边静听献玉在议事厅里处理杂务。一听便听到子时,直听得他耳膜鼓燥,心火乱窜。此番献玉仓促离岛,诸多事务未及详加安排。如此,数日间杂务堆积超乎预料。
龙七以手扶额暗自思量,这落沙岛就是个越滚越大的毛线团,一不小心,便能乱成千头万绪的麻纱。
石二在时,居岛之众至多不过七八百,充其量算个村镇。如今,林茂有鸟归,水深鱼知聚。落沙岛气象清明,引得雷州湾无数渔家乡民上岛,生齿已愈万人。近乎小城之众,已远非献玉一人治理得了。
听着那些村长、寨主为了几棵木麻黄树,或是一块耕地争执不休,龙七的手指不断地揉搓捻动,眉眼间透着烦燥与无奈。
他想助她一臂之力,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他丝毫不怀疑她对自己的情意,可她一进天涯阁便将他让到偏厅,显是不愿他插手。
扮做关半仙时,被她质问身份。如今,二人即将结为夫妻本该守望相助,此乃常理。然则,献玉并非常人,她是一岛之主,必须拥有无上的威望,不容任何人挑战的威望。这个任何人里有没有包含他,不得而知。
整个夜晚,他数次行至偏厅门前,又退回原地。在极度的纠结与克制中,深深地明白因爱生惧是何物。惧怕再惹恼她,更加惧怕因为冒犯而致二人生出嫌隙,继而失去她。
就在他心底备受煎熬时,献玉拖着疲惫的身子进来了,明灭的灯火下,龙七面色阴晴,献玉行至他跟前,弯下身子几分歉然,“一忙竟忘了七哥还在,该死该死!”说着自惩性地拍了两下额头。
龙七被她故意耍宝的模样逗乐,嗤地笑出声来,将她抱至腿上,言语宠溺,“再拍两下,小脑瓜更不够用了。”
疲累的献玉就势窝在龙七怀中,贪恋地往他胸前蹭了蹭。
这一蹭,龙七心口的郁塞之气顿然云消雾散。而她似乎未够,又抬头亲了亲他长出胡渣的下巴。这一吻,方才内心炼油似地煎熬一笔勾销,又将她抱得紧些。
“落沙寨纷扰聒噪,就在七哥的木棉咀成亲吧。”献玉略低着头,声脆如珠。自龙七决定在落沙岛成亲,便起了这个念头。以龙七的身份地位,入赘不仅会被人指指点点、冷嘲热讽,更会让郑氏蒙羞,星虹记遭人耻笑。龙七不在乎,她却不能容忍。
习惯了她汉子一般粗厉,如此细致入微的体贴让龙七措不及防,将她颊边散乱的头发理至耳后,五指微微发抖,“珊瑚屋冷僻破败,不及天涯阁皮毛,何以为家?不妥。”
“天涯阁里天涯客,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家。”献玉笑中略有辛酸,“七哥中意木棉咀,我中意七哥。有七哥处便是家。”
龙七忽觉眼前模糊,将脸埋入献玉颈间黑发,将她抱得更紧,声音暗哑,“明儿七哥就去修葺珊瑚屋。”
“可我估计要忙好些天,不能与你一同,要不再推迟……”
龙七打断她,“你只管成亲那日当新娘子。”
“那如何是……”好字还喉中,嘴唇已出得不声。
殊不知,这男人的吻竟是千般花样,撩人心脾,滋味繁复如百花吐蕊盛放,浅粉是碧桃,绿白是山梨,宫紫是蔷薇……锦簇灿烂、纷纷扬扬。
献玉沉浸在漫天花雨里,魂飞物外,骨肉酥麻。
先前,梁保芳信虽收到喜讯,却因兹事体大,未曾外传。如今,献玉龙七一同返岛,情意甚浓,松月第二日便将消息传出,喜讯顿如飓风过境、海啸袭卷,整个落沙岛沸腾如蒸。
竹编船上渔夫的撒网号子变成了龙七的聘礼单子,造船匠刨刀下的木屑里多是龙七黄埔船坞的船制,水手敲打水烟筒的烟叶渣里夹着龙七武夷山茶园的收成……落沙岛的每一个角落都在谈论这场婚事的主角——星虹记东家龙七。
传闻中,龙七神秘莫测,甚少有人见其真容。更传他喜好男色,圈养男宠,尤其宠爱姿色绝佳的阿晋。现如今,他凭空出世,成为岛主的良配,落沙岛的上门女婿,风神飒爽地住在木棉咀破珊瑚屋里。
一时间,冷僻的木棉咀人影梭梭。
这日下午,木棉咀东南侧的荒滩上,几个头戴扁头斗笠的渔妇背着竹蒌在挖沙虫,挖几铲泥沙,又直起身子朝珊瑚屋望两眼,没顾上捡拾到手的沙虫,只顾着闲聊。
“都说有钱人的喜好稀奇,岛主虽说英雄盖世,却不至于入赘。”有妇人叹道,“我儿子若给人当上门女婿,老娘非打断他的腿。”
“就凭岛主那模子,莫说入赘,多少人便是死了也愿意。”一妇人反驳。
“得了吧,你儿子长那模样且有姑娘家能看上。”另一妇人直接讽刺,惹得几个渔妇大笑,那妇人似被捉住痛脚,埋头挖沙。渔妇们七嘴八舌起来:
“若真是星虹记东家,先前为何要扮成老头子住这破屋?”
“谁知道呢,谁能想到岛主竟喜欢这种长得跟刀子似的脸。”
“瞧着也寒酸,身边连个丫头小厮都没有,莫是星虹记败落了?”
“可不是,这几日整修破屋,都是他一个人干的。”
“还是徐少主家世好,出手阔绰!”
……
东窗枝繁叶茂的木棉树旁,龙七挥锄挖洞,额角布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将一颗木棉朔果放入洞中,蹲在地上培土。
燠热的海风吹过,渔妇之言声声入耳,他的耳根子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两下。站起身,擦去手上上的泥土,盯着掌心瞧了半晌,直瞧得掌心映出献玉的笑颜,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起来。
木棉树上的哑伯望着这一幕,翻了个不可思议的白眼。
龙七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诘道:“让你望风看船,不是看我。船还没来?”
今日问了不下二十回,树上的哑伯举起千里镜又扫了一遍湾口,无奈地摊摊手。
有道是近朱者赤,与献玉在一处,七爷这口波澜不惊的死井会冒泡,遇着要紧的事,更是惊涛骇浪。彩娘念叨聘礼单子时他也听了一耳朵,人家那聘礼单是娶亲,七爷的单子上是搬家。全然不是一个量级,又是让阿晋那毛头小子采办,莫说一月,便是十个月采办齐全,也说得过去。也不知阿晋用的什么法子,前日飞鸽传书今日聘礼船便到,喜得龙七一大清早便在此等候。
然则,海上行船,哪有什么准头。
如同这天气,方才还晴碧万里的天空悄然飘来几片乌云。
云层越积越厚,挡住日头的乌云边缘透着隐约的白光。黑背白腹的海燕成群结队,在微风中打着旋儿自海面掠过,雀鸟啁啾着纷纷返林归巢,渔妇们顾不得沙虫匆匆返家,蝎尾湾的渔船,哨船陆续越过湾口浮标,朝浅水码头驶来。
空气愈发潮湿燠热,龙七仿佛置身蒸笼,身子绵软极不爽利。起身朝湾口望去,暗红的落日挂在海面上,天边突然暴出响雷,一道闪电在西边的天空炸裂,落日闪电乍一碰撞交融,西天顿然流光溢彩,呈现出奇妙的粉红色。
前所未见的奇景,令蝎尾湾诸人咋舌。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有人驻足观看,有人从屋内跑至室外,有人从船舱跃至甲板。紧接着,粉红色的闪电在四面八方跃动,天际处的海面泛起粼粼浅红之光。
苍穹之下,海天一色红。
雷电交加中,一排船队自红光中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