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新年,又是正月初五,岛上气象万千,家家户户庆贺佳节,妈祖庙内香火正盛。
“拜妈祖,要么初一十五,要么出海前。姐姐为何在今日拜?”
“梁保也是。”
“求什么呢?”
“还不许外人在场。”
松月芳信妈祖庙外小声咕哝。
“有了阿东师爷,岛上鸡毛狗碎的事日渐有规有矩。姐姐腾出手来,更多心血投入到铁卫军上,选拔更严格,操练更频繁,铁卫军的战斗力已非往昔可比。定然不是为了没抓到红毛夷匪。”
“去岁拜过,前岁也是。”松月回忆起来,“连续好几年都是这样拜的。”
“像是在祭奠?”芳信远远地从窗棂间偷瞧了一眼。
“谁?”松月的眼神也忍不住庙里瞟去。
芳信摇头。梁保的过往,她大约知道,渔家穷小子,在雷州湾与七爷船队相遇,与姐姐相识。他俩何时有共同需要祭奠的人,却无从猜测。或者说是,不敢猜。梁保受伤后,情急之下待他又亲切些。他的完全接纳和不介意,让她既感动又愧疚,更加觉得配不他。待他伤好,又缩回原壳。只要梁保出航,她都会数着日子,守在码头。远远地望着他的船安稳靠泊,他的人平安归来。两人眼神交会,他是喜悦的。而她,只有躲闪。她依然没有勇气,多说几句,多看几眼。
松月轻手轻脚地靠近窗户,假装不经意地贴在墙上,耳朵竖了起来。她向芳信招招手,芳信连连摇头,显然不敢往前走一步。
“半年了,茂名没有,万山没有,广州也没有,红毛孙子能凭空消失?”梁保跪在妈祖娘娘前咒骂,“他妈的别死在海上喂鱼虾,要死,也得死在老子手上。”
“被绑上岛的夷人十几个,都不是。”献玉将小酒杯一字排开,筛酒。
“敬兄弟们。”梁保举杯。
“五年了,富良江底的兄弟们死不瞑目。孙毅的狗头还在,姑奶奶记着呢。”献玉的语气没了先前的恼怒,平静地端起一杯酒浇在地上。
“他妈的孙狗官还在四川!”
“封疆大吏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女儿嫁在广州,会有机会。收拾完红毛孙子从长计议。”几年闯海,献玉不再那么冲动,“雷州湾刚刚平定,乡亲们难得喘口气,不要瞎胡闹。”
“落沙岛的日子好过,兄弟们荷包鼓。出了年关,岛上不知又有多少人迁来。” 梁保高兴起来。截夷人商船,收护水银子,巡洋的兄弟们士气高昂,甚至有人放言,马脸何护航陈老三商队从南洋回来时,银子闪瞎他们的眼。这等好事,先前想都不敢想,端起一杯酒,感概万千,“要是孙毅不下令砍断浮桥,前锋营的兄弟还能多活几个。”
香灰盆中的火星子炸裂,献玉眼底微润,仿佛又回到姜上营中。总兵重伤后,她从姜上营火海杀出一条血路,赶到升龙城报信。喝得醉熏熏的孙毅,听闻安南军已杀入城中,猛然瘫软在地,听信军师之言弃兵北逃。她奉命守住渡江浮桥,眼见安南追兵将至,她与兄弟们且战且退,渡浮桥过半,眼睁睁看着孙毅下令砍断桥索。来不及阻止,只有暴怒狂吼,孙毅,我要亲手宰了你!
兄弟们没死在安南军刀下,却死在冰冷的富良江中。极擅水性的她救了几人,便显疲态,一不小心被江水卷走。在冰凉湍急的江底,被八字须推上水面,就在她大口吸气的当儿,八字须已不见踪影……“八字须……他要活着,姑奶奶作东,请他夜宿栖彩楼。”
“输老子两个铜板也没还。”
“小气样儿,谁敢嫁你?”
“你都能嫁出去,兄弟我还娶不着!”
“行了,你也老大不小。几时去说媒,给个痛快话。”
“你几时添个大胖小子,郑家等着续香火呢!”
“哟,够有出息。敢消遣姑奶奶!”
“啊!啊!”挨了两下揍,投降,“节后,带芳丫头回家里先……”
……
松月墙角听得正起劲儿,听得芳信在叫,“七爷。”忙不迭的正了正身形,欲找说辞,七爷却像没瞧见她似的入了妈祖庙。
“我去趟荔枝岛。”龙七来得匆忙。
“没人回来?”献玉起身,意识到事关重大。大婚之后,荔枝岛消息廖廖,七哥推测是安南战乱之故。至腊月,所有书信有去无回,七哥生疑。年关将近,遣人送去一船年货,人未回只得了一纸飞鸽,上有安仔所写的新春大吉四字。七哥十分担忧,初二再去一船,嘱咐探得消息即返。
龙七点头。
今儿初五,人与船皆未返,必然出事。
“正值年节,与你一同去。”献玉表明态度。
“荔枝岛情况未明,贸然同去非良策。”
“正是如此,才不能让你孤身犯险。”
“还记得百花岛的教训?”龙七目光灼灼,“安南正值战乱,其危险程远超百花岛。待七哥探明消息……”
“更得去。”献玉打断他,言辞坚定,“你我夫妇一体,同进退共命运。”
“不……”
“不什么不,就这么定了。”
二人争执间,又有人进来,带着哭腔,“七叔……七叔……”
“安仔!”龙七又惊又喜,失声叫道。
郑启安衣裳残破,身子不住地颤抖,眼睛又红又肿,不知哭了多久。不知经受了什么,即便松月扶着他,依然站不稳。他的师傅躺在担架上,已然失去了意识。
龙七尽量让心绪安定,走到他身旁,声色微微发抖,“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惠王……大败,爹……爹爹战死,舅舅反了。”郑启安强忍住胸口喷薄而出的哭意,止不住地泪如泉眼,断断续续地道,“软禁我和娘亲,李堂主被打成重伤关了起来,凡是反对舅舅的人都被关了起来……师傅……带着我逃出来……身受重伤,快救救……师傅。”
大哥没了。
青竹帮乱了。
龙七忽觉天昏地暗,脚底一软,身子轰然倒下。
献玉面不改色地接住,从腰间摸出瓷瓶喂药,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朝梁保道,“传令铁卫军,备战荔枝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