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下,一条渔船在荔枝湾外海游弋,船上有祖孙四人。
渔家老爷子装扮的哑伯在摇撸,扮成陀背渔家老妪的龙七一直遮遮掩掩地坐在船舱里不肯出来。献玉成了浓眉大眼一脸疙瘩的渔家小子,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吼着渔号子。郑启安则是渔小妹的装束,乖顺地坐在甲板上收拾渔网。
“七叔还有点不高兴呢。”郑启安停下手中的活计,面露担忧。
“没撤,不戴张颠覆的人皮,大家都上不了岛。”献玉歪着身子靠在舷栏上,懒洋洋地望着天空,任清冽的海风吹动衣裳,吹拂头发。这种闲适,靠岸便不复存在。
“岂止,连外海都进不来。方才那几个哨卫,查得挺仔细。”郑启安还有点心有余忌,真怕被看出来。
“于大发极为谨慎,此刻定然在荔枝岛布下天罗地网。虽然戴了人皮面具,依是见不得光,所以,我们只能等天黑,速战速绝。”献玉手上多了一把网刀,在五指间飞速地旋转着,令人眼花撩乱。
七哥不愿伤及青竹帮其他兄弟的意思,她能理解,在落沙岛外海,石氏宗祠里她也曾如此。如今想来,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七哥也莫能例外,他的刀下不去,人家的子弹已至眼前。
打打杀杀容易,若是血脉亲族,那滋味儿非常人能承受。
身为他的妻子,得替他举刀、替他挡子弹。
落日的最后一线余晖消失在大海的尽头,龙七终于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正月的寒意扑面而来,他朝哑伯做了手势,渔船往荔枝湾驶去。
“靠岸后,你与安仔留在船上,我与玉儿上山。”
哑伯当即吹胡子瞪眼睛,一脸不高兴,扔下撸手语,“早说不让这小子跟来,拖油瓶!”
侄儿武艺的确渣,但他不分眼泪鼻涕哭天喊地要来,龙七有些心软。再一个,大嫂素来疑心他,此等帮主之位更替的紧要关头,看到安仔平平安安地回到她跟前,或许事情会更好办。
“不惧生死前来救母,安仔是个孝顺孩子。”对于软硬不吃的哑伯龙七只能连哄带骗,“安仔是青竹帮帮主,保他平安就是保青竹帮百年基业,此等重任非哑伯莫属。”
“七叔,我不……”郑启安话说一半,被七叔的眼神逼回肚中。
哑伯飞炸的毛顺了下来,得意的胡子翘起,继续划船。
若非龙七熟知荔枝岛地形,她一人上山足矣。在她眼里,叔侄俩就是五十步笑百步,打起架来都是拖油瓶。裹紧身上的衣裳,择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眯眼养神,这几日贪睡,懒得再逞口舌之快。
渔船满帆前行,进入荔枝湾时,天空已呈现出深邃的蓝,遥远而冷寂。
相较于几年前,荔枝湾码头已显败落。湾内渔火寥落,船只少了一半,岸上的亦是如此,不复当年车水马龙的盛况。先前排至主街的大小货车,如今稀稀拉拉地停着,一旁的劳工们如晒焉的鱼干,睁着寡白的眼睛,连荤段子都没了编造的兴致。
神仙打架,百姓遭殃。安南连年内战,拖垮了一切。
夜空过渡成暗灰,天空星斗闪烁,明灭不定,渔船摇摇晃晃靠岸。一个结实的后生扶着陀背老妪跨上浮桥,登上堤岸,消失在夜色中。
荔枝堂是青竹帮总堂,也是龙七长大的地方。座落于荔枝岛半山,依山而建,是整座岛上最高的建筑,居高临下,俯瞰荔枝湾,视野极佳,风景绝美。不似其他帮派的水寨堂口,多留有密道或是小路。出入荔枝堂之路可谓四通八达,前门后院正厅耳房皆有门道,甚至望海楼东侧的海蚀崖,也有一条软绳梯,直落海面,安仔就是从这里逃出来的。
娘亲曾说,异乡闯海,多一条路就多一线生机。
而此时,再多的路也被封死,于大发重兵把守通往荔枝堂的各个路口,望海楼更是围了个水泄不通。
想要救人,就得想法子进去。
龙七选了通往后院的小路,走这条路的多半是厨子火夫、粗使丫头,还有卖鱼卖菜之类的小商贩。戌时头上,正是后院忙活的时辰,来来往往之人甚多。
最多的便是渔家,刚下船的渔获都想来卖个好价钱。有的背着渔蒌,有的挑着渔筐,有的推着水车……和先前一样,林林种种,不一而足。不同的是,他们不怎么说话,脸上也没了笑容,眼神里是无处安放的迷茫和压抑。
献玉拉着半载渔获的水车,龙七扶着车架,一声不吭地混在人群里,一直到了后院小门外。不算宽敞的空地前,众渔家依次排开,几个小厨娘一面翻翻捡捡,一面询问。一丈开外,采买管事吸着水烟,厨婆呷着浓茶,烟熏火撩中勉强掩饰着惊慌。二人身后,五六个青竹帮守卫扛着刀棍,目光在人群中来回扫视。
“不是说只有韩老头守门?”献玉搀着龙七站在水车旁,压低声量。
“意料之中,以于大发谨慎的性子定然会严防死守。”
“那还怎么进去?”
“等小厨娘挑中我们的鱼。”
“万一挑不中呢?”已有好些渔家打道回府。
“没有万一。”龙七语气笃定。
说话间,小厨娘来到水车前,看了几眼,抄起网具抓了两条鱼,送到厨婆及采买管事面前。很快返身回来,朝他们道,“都要了,跟我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