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七痛苦地闭上眼睛,眼角滑下泪水。
“不要碰我。”郑启安挣脱娘亲的怀抱,扑嗵跪倒在地,痛哭流涕,“七叔,是我害死了哑伯。我买的渔粥有毒……我救不了哑伯……”他哭着跪向娘亲,抱住她的腿,“求求您,快放了七叔,放了七婶。他们是我的亲人……亲叔叔……”
“没用的东西!”于荔枝恨铁不成钢。
“儿子不想当帮主,也没有能力当。”郑启安仰望娘亲,泪如泉涌,哀怨又决绝,“娘亲,你若杀了七叔,儿子无颜再活……”
“你……”于荔枝气得猛得抽开腿,看着哭得瘫软在地的儿子,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慈不掌兵,情不立世。姐姐何苦为难安仔。”冷眼旁观的于大发踱了几步,扫视着屋内众人,“都不想当。为了青竹帮的明天,老夫就勉为其难当一回。”
“别开玩笑。”于荔枝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计划成功,你用不着再装下去。”
“姐姐看我像在演戏?”于大发反问。
“不是……不是这样的……”突如其来的局面让于荔枝阵脚大乱,“说好的,安仔才是名正言顺的帮主,你只是帮我扳倒小七。”
“现在也是在帮姐姐。”于大发面容严肃,一步步向姐姐逼近,气势凛凛地指着地上的安仔,“看看他这个样子,他能冲锋陷阵?能驭下?谁会臣服?谁愿跟随?没有人相信他能当帮主!他自己都不信。”
看着姐姐痛苦地摇头,步步后退。于大发像嗅到了血腥味的大白鲨,疯狂追击,“姐姐看不见吗?你不过是欺骗自己,一直不愿面对事实,你的儿子软弱无能、无勇无谋,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青竹帮交到他手里,只会灭亡。”
心底那块遮丑布被撕碎,于荔枝像被抽掉了筋骨,软软地瘫在地上。
郑启安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看娘亲,又看看舅舅,如同落入深渊的稚鸟,又惊又怕又乱,发不出一点声音。
“安仔是我郑家子嗣,宅心仁厚的好孩子。你个吃里扒外,不忠不孝的王八蛋也配在这里说三道四。”龙七破口大骂,当即号令众人,“诸位兄弟,谁将他拿下,谁就是青竹帮的大功臣。”
两三个听命于荔枝的帮众,跃跃欲拭,又不敢自作主张,“夫人?”
于荔枝有气无力地点头。
“好!”于大发愉快地击掌,庆余堂外的数十守卫尽数涌了进来,将众人团团围住,“姐姐不仁在先,休怪弟弟不义,都捆起来。”
献玉方才亮起来的眼眸暗了下去,叹了口气,上当了,大家都着了于大发的道儿,这是只不世出的老狐狸,觊觎帮主之位已久。配合于荔枝假装造反,不过是将计就计。
“无耻逆贼,郑氏子孙不会放过你。”龙七怒骂。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老夫!”于大发转身走到龙七跟前,不客气掐住他的下巴,“还当自已是七爷?老子辛辛苦苦救出来的白骨号,你说要走就要走,给几个钱打发叫花子?!”此事一提起来他就忍不住肝火大炽,“郑氏子孙了不起?都是些短命鬼。青竹帮落得今日局面,你小子是罪魁祸首!”
“胡说八道!”龙七被捏得吐词不清,气极攻心之际脑中嗡嗡作响。
“那就让你死个明白。”于大发松开手,撇了一眼献玉,“若是当年听你大哥安排娶了阮紫微,阮大将军就不会与青竹帮翻脸,更不会倒向大王子。没有阮大将军相助,大王子不会反败为胜,你大哥不会死,兄弟们也不必平白送命。”
他依然记得阮紫微听到龙七娶了献玉时,那张美丽优雅的脸突然乌云密布。手中的笔狠狠地砸了出去,许是不够泄愤,连同那张书案也被掀翻,价值不匪的笔墨纸砚滚了一地。她说把龙七抓来,要活的。等她雪了望海楼之耻,或许会说服爹爹和王上,成建制地收留青竹帮残部,成为真正的安南兵。
压下被戳中短命诅咒的暴怒,龙七冷静下来,以一种笃定的口吻诈道,“什么时候转拜阮家码头了?”
这么快被龙七发觉,于大发一愣,已然渔死网破,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过两日见了阮紫——阮贵妃包你清清楚楚。”
“大军节节败退,是你在背后通风报信?你早就投靠叛军!”于荔枝举起被捆的双手,声嘶力竭地指责,“帮主视你为手足,大难之际让你先突围逃命,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于大发并不接话,转身离去。
“名不正言不顺,不是你的东西别伸手。小心不知道怎么死!”看过石斧帮铁扇帮争位,献玉警告。
“姐姐何时将帮主印信给我,”于大发转过身望着于荔枝。
于荔枝冷笑。
“饥饿让人清醒,何时给印信何时进食。”于大发洋洋得意地捻着胡须,“不给也行,总能找得到。找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青竹帮多的是忠于郑家的兄弟,你休想得逞!”献玉被他小人得志的样子激怒。
“望海楼里做给你看的场面,莫当真。”于大发不怒反笑,又捋了一把并不长的山羊须,“差点忘了,赶紧给郑国华送封治丧信,也好一网打尽。说起来,还是安仔的字值钱,哈哈哈……”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看紧喽。”于大发仰天狂笑而去。
西洋钟指向子时,烛光摇曳,人影凌乱。龙七献玉手缚背后捆成粽子,于氏母子只被捆了双手。四人坐在地上,十人看守。
遭单独看守的献玉坐在地上,扫了一眼将她团团围在中间的五六个大汉,嗤地笑出声来,“瞧得起姑奶奶,挡得乌漆麻黑的,借个光,都退后两步。死前让姑奶奶多瞧七哥几眼。”
众看守木头桩子似,不答话也不退。
“留着我们必有大用,于大发不会轻易杀我们。先歇着,养精蓄锐。”龙七道。
献玉略一琢磨,甚觉有理,往地上一躺闭目养神。
郑启安终于呜呜地哭了出来。奋力蹭到龙七身旁,无限悔恨地呜咽着,“七叔……侄儿没用……害了……”话未说完,倒在他放声大哭。
龙七眼眶微红,哽咽着安抚,“不是你的错。”
郑启安哭得更凶。
于荔枝木然地坐着,泪水无声滑落,泪眼朦胧中眼前浮现种种画面。幼时与弟弟一同坐在宽宽的门槛上,各靠一方门框,脚掌相对,你推我我推你,弟弟总被推下门槛。长大些,与弟弟同船出海钓鱼,弟弟总能钓得盆满钵满,而她抢些来便能回家交差。出嫁了,夫家爱重,连带着弟弟也被重用。直做到北海堂堂主,出人头地,于家扬眉吐气……
这么多年来,她秉承着弟弟只有她能欺负的原则,明里暗里地袒护,在青竹帮亦是如此。她从未想过,言听计从的弟弟会背叛,龟龟缩缩的弟弟包藏如此大的野心。而她,蒙在鼓里巴巴儿地扶持,以为吞下一颗糖,谁知是坨屎。
恶心得翻江倒海,却一口也吐不出来。唯有眼泪,不受控地流着,没有擦眼泪的手,也不想擦。这几日真真假假的眼泪,多过她这大半辈子的……
“水……水……”郑启安有气无力低声叫着。
于荔枝即刻惊醒,她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三尺开外,淡淡的晨光里,儿子趴在龙七的腿上,蜷缩成一团,心底一阵刺痛,朝看守急切地叫道,“倒碗水来!”
看守仿若未闻。
龙七俯下身子,额头碰触侄儿的脸,“好烫,安仔病了。”
于荔枝挪到儿子身边,双手贴上他的额头,咆哮着,“蓝虾蟆,还不去请孙大夫!”
看守依旧未动,蓝虾蟆显得左右为难,“老大的脾气夫人是知道的,不敢违背。”又劝道,“您早些将帮主印信给老大,就不必遭这个罪。”
于荔枝笑了起来,多么讽刺,这些人都是她亲自过眼的,忠诚可靠。果然是,上天啊,她到底是眼瞎,还是眼力好?
“娘……不要……”迷迷糊糊中,郑启安勉强睁开眼,“爹爹会死不瞑目。”见娘亲笑着点头,极为疲倦地闭上眼,舔了舔干得起泡的嘴唇,无限遗憾地道,“对不起……娘亲……不能陪您平安到老……”
心如刀割。这句话,今岁生辰时儿子说过。
她的儿子,像小棉袄一样温暖贴心,有一颗水晶般透明纯净的心。他不爱习武,怕练枪练炮。被视为无能之人,天知道她有多窝火,多憋屈。她逼着儿子去练,儿子边练边哭,几无长进。她为此操碎了心。
此刻才发觉,儿子的追求是对的。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开开心心到老,才是最重要的事。她已没了眼泪。
“不给水不给食,让人活活渴死饿死。”献玉早就坐起身,左右晃了晃睡得僵硬的脖子,“要做饿死鬼,真衰。”
“叫他来,我给。”于荔枝抬起头,眼神坚定。